“好。”他答得干脆。五指仍抹着锦面,易观莲又道:“偷偷跟你说,其实啊,我从没看过莲花。”
似有若无地叹气。“我名字里有『莲』,『观莲』不就是『赏莲』、『看莲』的意思吗?再有,莲花还是我拿手的织锦图纹,但活到这么大,却从未见过真正的莲花,好奇怪是不?”
“妳没见过,却能凭着绣片、图纹来想象织就,不愧易家锦『师匠』之名。”
她逸出笑音,笑得清灵好听,她的笑感染了他,让他也露齿笑开。
然后,展煜发现心跳得有些快,得费些劲才能稳下呼息。
她会怎么做?
又……希望他怎么做?
为何一径垂着颈项,不抬头看他?
倘若能看入她的眼、看她神态细致的变化,他也较好猜测出她的想法啊!
这种急躁又得拚命按捺下来、想她欢喜又不知该如何拿捏手段的心情,他还是头一次尝到。如果…她真想闲聊,从聊天中慢慢进入“佳境”的话,那他就陪她聊,怎么聊都成。
张唇,他正要说话,易观莲低幽幽的柔声却抢先一步逸荡而出!
“展煜,我要的虽然是名副其实的夫妻姻缘,并不是非得在今晚办到。我……我是喜爱你的,你该也瞧出了。能和你作夫妻,我很欢喜很欢喜,欢喜到很怕醒来后发现这仅是一场梦……我性情不好,无趣又别扭,往后要请你多体谅,我也会努力学的,你给我时间,我总能学好——”
终于,他瞧见她的眸、她的脸了。
她抬起蛲首,秀气五官漾着柔色,竟是怯生生的,连唇上那抹笑亦带羞涩。
“展煜,等你觉得可以,我们就在一起吧。到那时,我们作真正的夫妻,我会等你,一直等着。”说完,她咬咬唇,眸光略飘,极不好意思似的。“反正,我哪里也去不了了……”
她的情意尽现,在简单的字句里,每一音都听得出她的情。展煜定定然瞪住她,有好半晌,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如他这般聪明之人,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他哪里值得如此对待?
他究竟有什么好,竟能入她的眼、她的心?
而这个傻气姑娘,不懂得好好替自己挣些什么,反倒一心为他?
她说要等他,是怕他心中余情未了,无法摆月兑又得强迫自己摆月兑吗?
左胸轻绞,他大手覆住她抚着喜锦的柔萸,两人手温皆暖,他较她温烫几分。
既作了夫妻,他允要照顾她,那就是一生一世。
感觉她小手略颤,随即放软在他掌心里,没要抽离,他内心浮出淡淡欢愉。这欢愉感慢慢扩散、扩散,很庆幸她的允婚,让他有弥补她、照顾她的机会,而得知了她的感情,他丝毫不觉排斥,还……相当欢愉,这欢愉究竟会如何蔓延,他也很好奇啊……
咕噜……
咦……什么声音?易观莲红着脸,瞪大眼。咕噜咕噜。这声音是……展煜挑着剑眉,瞧瞧她的肚皮,再瞧瞧自个儿的。“妳肚饿了?”
“你肚饿吗?”
肚子打响鼓。第一声是今日被摆布得很彻底,紧张得只来得及在上花轿前喝下一小碗鲜粥的新嫁娘发出的;第二声则是宴席上只顾着挡一波波涌来敬酒的贺客,没能多吞些食物的新郎倌所打的。
这算是……妇唱夫随吗?
四目再次相交,蓦地,两人相视而笑,笑得自然轻放,真如知心朋友。
“偏间小室备有热水,妳先沐浴换衣,我过去灶房拿些热食,等会儿咱俩一块儿吃。”他柔声道。
“……嗯。”
“要我唤丫鬟过来吗?”
她摇摇头,瞧见他笑,才意会到自个儿也扬着唇角。一会儿,他离去了,随手将房门关妥,易观莲坐在喜榻上听着那已熟悉于怀的脚步声,直到声音淡远,她轻轻吁出口气,动了动被他紧握过的五指,脸上的笑一直在。
半年后
初夏。
棉铃刚生成,尚未吐絮,几位棉农在田中忙完一阵,大伙儿聚在坡埂上的竹草棚内暂作歇息,喝碗清茶兼闲聊几句。
一名黝黑精瘦的老汉揭掉头上笠帽,刚从井中打水上来,甫直起身,眼角便瞥见远远黄土道上,有人策马而来。
马奔近,来人身形渐清,老汉瞇眼恍悟一笑,扬声道:“哟,是煜少爷回来啦!”
展煜稍稍放缓马速,未出口寒暄,仅朝竹草棚这方微笑颔首,算是跟大伙儿招呼了,随即,双腿再次夹紧马月复,朝众人心知肚明的所在飞驰而去。登时,竹草棚内的聊天话题顿转,不谈张家的肥牛瘦羊,不说王家的阿猫阿狗,就说那位“华冠关中”大掌事的古怪行径。
“听说是走了趟两湖,华家几个大铺都在那儿,按时候得过去巡看,只是这次回来得可快啦!唔……”很认真地扳着手指计算。“哇啊!算算还不到十日,得办事、得赶路,算他了得!”
“又不是头一遭。”有谁乐呵呵地笑,十足了解地道:“到底是成了亲,家里有个牵挂,自然要这么赶来赶去哪!”
“……说到这儿,咱曾听说,他那时是强娶人家的。唉唉,难怪那位『师匠』夫人总是凝着一张冷俏脸给他看,可怜啊——”
“更可怜的是,人家脸色越凝淡,他还越欢喜,这位大掌事实在愈来愈怪——”
竹草棚内的东家长、西家短仍继续着。
一刻钟后,那位据说愈来愈怪的大掌事终于快马抵达易家堂。今日并非织锦教授的日子,但堂上仍来了十数名大娘和姑娘,各坐在近日方又改良了小地方的织机前,练习挑花技巧。几名易家堂的织娘则在一旁理线、按织图配花色。
把坐骑交由看门的仆役打理,展煜走进堂内,似乎他步伐有些过快、过响,顿时引来堂上十数双眼睛好奇的注视。
他陡地一顿,迅速环顾堂上,没瞧见欲见之人,有几个小泵娘还掩唇偷笑,他面皮竟微微温烫。
“姑爷这么急匆匆的,是找小姐吧?”一名好心织娘替他解围,笑道:“小姐在内院那儿和伍嬷嬷说话,这些天,不管有无织锦教授,小姐都会出城回易家堂来,说是要多陪陪嬷嬷。”
展煜闻言心下一抽,道了声谢,举步朝内院走去。
伍嬷嬷的身子怕是不行了。陆续延请几位大夫看过,皆说得细心将养,然后开出的药大同小异,全是补气养生的方子,再多也就没了,只差没明白道出,老嬷嬷仅是老了,人一老,身子自然不中用,根基已损,吃再多补药也难回春。不一会儿,他来到易家拨给伍嬷嬷住的小院落,放缓步伐走近。房门半阖着,一扇方窗倒是大敞着,他在廊上转角处静伫,透过方窗看着屋内一切。
紫儿丫鬟该是刚把药煎好端来,此时坐在榻旁的易观莲从她手里接过药碗和小匙,亲手给老嬷嬷喂药。
“小姐,别浪费汤药,再喝都是一样呀……唉,我这身子,自个儿还不知吗……”半卧在软榻上的老人家气虚道,偏开脸就是不喝。
“嬷嬷喝药。”嗓音清且柔,小匙抵在老人唇边。
展煜静觎的瞳底刷过淡淡软意,已猜出屋内那场“喂药”接下来要如何发展。
她话不多,意志力却惊人,有谁违了她的意思,她不会死劝活劝要对方听话,更不会苦求,仅会拿她那双眸子直啾着人,默然对峙,脸容清淡淡,眼珠黑黝黝,看得对方不得不败。
果不其然——
“唉——”伍嬷嬷叹气,舍不得自家小姐一直举着小匙定在那儿,还是乖乖张嘴喝药了。“小姐,幸好您来了,伍嬷嬷好不听话,紫儿喂嬷嬷汤药,十次有九次喂不成啊!就跟老爷一样,以前老爷还曾把灶房辛苦熬出的汤药偷偷倒掉,也是小姐按时盯着、看着,老爷才收敛些呢!”有主子主持公道,尽量诉苦,也不怕老嬷嬷边喝药、边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