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在这儿呢!”老人家赌气地把从暗袋中找到的薄荷露塞进她手里,火大的细眼还狠瞪了展煜一记。
哪知道展煜却回以温文一笑,还感激般地朝她颔首致意,简直火上添油啊!她老嬷嬷偏不吃他“拿好皮相卖弄、搏疼爱”这一套,两眼瞪得更凶狠了!
易观莲由着他们俩一个恶瞪、一个温笑,暗潮汹涌地对斗,她径自打开薄荷露的瓶盖,倒了些在指尖。
展煜一嗅到那股清冽味儿,立刻收拢心神,已忙着将华静眉扶高,让她背靠着他胸膛,半坐起来。
“多谢了。”他突然低声道谢,还朝她眨眨眼。
易观莲先是怔了怔,差些也要学他眨眨眸子。
她随即摇摇头,沾着冽香的指跟着徐徐抹过华静眉的鼻下和两边额际,然后揉啊揉,揉过一会儿后,开始在人中处施力。她做得极认真,如在织锦般沈定意念,每一下都不得轻待。忽而,她眸略抬,心口陡震,发现男人那双温长俊目正盯住她,该是从适才就未挪开,也不知往她脸上深究些什么。
她……有什么好看的?
美人在怀,他该瞧的是怀里那位,不该看她!
“拿去,让你义妹嗅着。”
她蓦地将薄荷露小瓶递给他,起身离开坐榻。
展煜一愣,很快地接住瓶子,不清楚她为何会突然寒着脸容,像是恼怒了。
“观莲姑娘,我!”
“唔……嗯……煜哥……”华静眉终于哼出声了,眉儿楚楚可怜地蹙起,在他怀里晃着小脑袋瓜。
“嬷嬷、鸿叔,咱们回去吧。”
易观莲不再多待,即便听到华静眉哼吟着正要转醒,她也不瞧了,只淡声吩咐一句,人已走出竹草棚。
“小姐,等等啊!”这一方,两位易家老仆忙收拾好东西,快步追上。展煜不禁苦笑。唉,这似乎有些“鸠占鹊巢”的意味,霸占人家的棚子和坐榻,抢人家的温茶和巾子,最后还把主人家赶跑……易家这位身为“师匠”的姑娘脾性不好捉模啊!
嗓音偏淡,眉眸间的神态也偏淡,清凝如霜——喔,不,她身上并无霜雪那股子寒气,真要说,倒像是一朵裂铃绽絮的棉,静谧谧的,开着无言无色花,不去惊蜂扰蝶……
他尚不及将视线拉回,鸿叔却去而复返,手中抓着一件披风。
“煜少爷,这是我家小姐的披风,她要您把披风取了去,给华大小姐裹着保暖,免得中暑后醒来吹了风,又给受寒着凉,那就糟啊!”
“这——唉,多谢你家小姐。”展煜只得收下,毕竟静眉的身子不比寻常,自小就体弱气虚,这人情是欠定了。
鸿叔咧嘴笑了笑,转身离开,迈大步再次赶上主子。
这时,华家的马车已从棉田的另一端拉到这儿来。“煜哥……唉……我又晕倒了,是不……”华静眉意识渐清,在他怀里仰起雪脸,问得好无奈。
“没事,我接住妳,没让妳摔着。”他徐声带笑,有几分要逗她展颜的意味。
华静眉又叹。“回府后别声张啊,我不想娘亲担心……也不想骆斌又来管人……”她最受不住的就属华府骆大总管那双深沈目,明明才虚长她几岁,少年老成得教人发指也就算了,还常没把她这位主子放在眼里啊!
展煜似是清楚她在忧虑什么,了然地微扬嘴角。
“别想太多,合睫再歇息一会儿,我抱妳上马车。”
用披风将她轻裹,他打横抱起她,今日跟着他们出门的小厮已撩高马车的厚帘子,等在竹草棚外了。
车内备有软毡和毯子,那些东西足能保暖。把华静眉安顿妥当后,展煜立在自家马车边,手里抓着人家适才送来的披风,心思不定,目光自然而然地看向不远处那三抹身影。
一主二仆。两名老仆似边走边说着话,而走在前头的主子姑娘扬颚挺脊,步履闲静,坡顶上的风把她的乌发和素裙往后打,打得猎猎飞飘,她的形影显得好单薄,彷佛徒有精骨而无肉身。
“先送大小姐回府,不必等我。”
“煜少爷,您去哪儿呀?咦?”
展煜对着小厮和马夫交代过,随即疾步朝那抹薄身追去。
他步伐极大,动作好快,距离迅速缩短,不一会儿功夫便赶上人家。
先听到声音的是伍嬷嬷,她年岁虽大,耳力可灵了,不待展煜停住脚步,她穿着袄衣的矮壮身子陡地车转回身,瞧清是他,火气就扬了——
“煜少爷还想抢啥儿?咱家小姐连披风都出让了,你别欺人太甚!”
“展某正是为了归还观莲姑娘之物而来的。”
他略抬手,那件女子款式的披风就挂在他臂弯上。说话时,他双目掠过伍嬷嬷和鸿叔,与此时伫足回望的易观莲相接,姑娘的幽眸眨了眨,两眉儿微乎其微一蹙,像是对他拔腿直追而来的举止感到困惑。伍嬷嬷冷哼了声,五指一探就想抓回披风,也不知展煜是有意抑或无意,没见他有所挪动,竟能不动声色地避开,披风依旧挂在原处。随即,他斜步一掠,把伍嬷嬷和鸿叔抛在身后,窜到易观莲面前。
“你——”易观莲静谧的眉眸荡了荡,不禁往后小退一步。
展煜仍是一惯的徐笑。
“谢谢姑娘相赠薄荷露,更慷慨出借保暖之物,我义妹已然无事。”
他双手送上披风,微倾前的身形显得谦和,姿态就如彬彬佳公子。
自个儿的衣物摊在他手里,朴素布面覆着男人修长偏褐的指,易观莲微怔着,内心突然有股说不出的异样感觉,宛若肤上爬着小蚁,她不自在地抿抿唇,仍努力自持着。
“嬷嬷,帮我收好。”她轻声吩咐,并不亲手接下。
“是!”伍嬷嬷领了主子之命,“砰砰砰”地踩重步过来,一把从展煜两臂间抓回披风,那力道很有乘机欲抓伤他的意图,当然,也少不了一记恶瞪。
他何时这么招人嫌了?展煜暗暗苦笑再苦笑。看着眼前女子,素身真如一铃棉雪,白颊被风刮出淡红,他低微一叹,不由得道:“妳还是把披风披上吧,坡顶风大,怕要受寒。”
“不劳煜少爷费心,这点风我还受得住。华家小姐需要照料,煜少爷请回吧。”
被这么不轻不重地堵回来,展煜飞眉略挑,微微一笑。
他不走,反倒再趋前一步,问:“观莲姑娘,能单独和妳谈谈吗?”
咦?
易观莲的秀眸瞇了瞇,蛲首淡偏,像是一时间没听明白他的话,而护着小鸡以防鹰爪的伍嬷嬷早气跳跳地在一旁嚷嚷了起来。
“谈啥儿谈?咱们两家各管各的地盘、各作各的生意,井水不交河水,你华家棉尽避『华冠关中』,咱们易家锦在关中可也是独占鳖头,王见王,有啥儿好谈?老鸿,杵在那儿拉干屎啊?换你来骂!”
“啊?呃……这个——其实……唔……”惑厚的鸿叔胀红脸,抓头挠腮的,自然又把老嬷嬷气得蹦蹦跳。
“没关系的,嬷嬷。”易观莲终于启唇说话。展煜发觉了,她嗓音无须高扬或加重,音中自然地揉有某种力量,让她淡淡一吐,极轻易就能抓紧旁人心神,将吵乱控制下来。
她这“师匠”的位子才坐多久?
年岁轻轻,该有的威严竟全备足了。
唔,是了,自她易家锦上一任“师匠”、也是她娘亲去世后,正值双十芳华的她就接替娘亲“师匠”之名,继续将自家独树一帜的织锦巧技发扬开来。算一算,她担任“师匠”都有四个年头,今年二十有四,尚小他几岁。
他与她其实在年少时就相识,两家棉田紧挨着不说,华家织厂里的织娘,好些都曾到易家堂学织锦手艺,有趣的是,易家锦的“师匠”从不藏私,有人愿学,定是倾力教授,但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能不能成为拔尖儿的织锦好手,全得看自个儿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