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她下意识再喊,脑子里飞旋着一幕幕影像——她跟爹大闹一顿,吵得面红耳赤,气得上马便走,在大雨的山路上纵蹄狂奔,阿娘因担心她,追着她出寨……娘喊着她,她不睬,还加快速度……然后山壁忽地崩坍,松垮的土石将她们冲落谷底……
是她不好,全怪她。
“娘……”
急得欲要掉泪,她甚少落泪的,她将来可是一帮之主,胡乱掉泪要被笑话的。但就是急,她不要死,更不要娘出事!
一着急,气从七窍吐出,她神魂整个儿扯回,撑开细细眼缝。
然后,她看见他。
她看见有生以来第一个异象,尽避她现下为止也不过才活了十岁,但少年浴在薄扁里的淡淡身影,比雨后的虹桥更虚幻。
他是神仙,肯定是的呀……寨子里的老人说过,神仙都是救苦救难来的,阿娘伤得好重,神仙就出现了……神仙伸出指头按在阿娘眉心,那些薄扁动呀动的,慢吞吞地从他身上流到阿娘身上,被薄扁抹过的地方,伤口仿佛变淡了,阿娘的脸不再白苍苍……
他是神仙……
生得很俊、很美的神仙……
但是,神仙为什么发火?
他好凶、好狠,恨不得掐死她似的。连目中喷火也能这么俊美,当神仙真好……
“我不是神仙!”
“神仙”火冒三丈地咆叫,对她很坏,还好用力推她。
痛啊!
伏在泥地上喘息,她忍痛扬睫,瞥见他那双沾满污泥的靴子正要走离。
不不不!她要活,她不要死、不要死!
是神仙就得救人啊!他救了阿娘,她感激他、感激得痛哭流涕,好不好顺便救救她,用薄扁抹抹她?还有那两匹马……要救马啊!马帮的生计全赖它们,要把马儿也救活才好,待她能跑又能跳,肯定鼓动“霸寨马帮”的人帮他修祠建庙又作醮,别不理她啊……
“不要走……等等……”她伸出布满刮痕的细瘦手臂,抓住他的靴,然后往上模索、攀抓。
有什么东西被她扯掉了,她定定眼神一瞧,是他的包袱,包巾松开了,裹在里面的是一把形似满月、琴杆很短的四弦琴。
“拿来!”少年气急败坏,动手要抢回。
“不……”她干脆用身子压住琴,蜷缩着,隐约晓得,他对这扁扁圆圆的玩意儿挺在意的。一还出,他真要头也不回就走的。
“把月琴还我!”
“不要走……”
“该死的给我放开!”
这是她当时听到他吼的最后一句,关于那张琴,是自个儿轻放、抑或是被他粗鲁夺回,她半点印象也没了。
她晕厥过去,而后醒来。
醒来时,阿娘就坐在她卧房床榻边看顾着,窗外天光清亮,像神仙召唤出来的薄扁,她发现身上完好无伤……
对玉铎元来说,那是记忆混乱又矛盾明朗的一个午后。
混乱的是,他记不太牢在玉家小别业后院,失血过多、濒临昏迷的他,最终是如何在她面前摊开那个秘密。
但他毕竟做了,如她所说那样,以冥想召唤出一身薄扁,他浸润其间,让薄扁将背部深可见骨的刀伤徐徐“抹”去。
他假装自己是寻常的,他做得很真、很像,真到连自心都要瞒过了。
玉家有一个受“神佛加持”、“早非凡身”的“佛公子”已然足够,有“佛公子”当箭靶、当盾牌,引走那些心怀不轨之徒的目光,就没谁留意起他。
然后,他继续安安稳稳地当他的玉家元主,随自家马队和联会的玉商们走南闯北,天下任我行,尽避族务缠身,他大抵上仍是自由的,无须时刻提防,更不会把自个儿弄到连要上茶楼、饭馆小坐,甚至逛逛集市,也得受族中长辈一阵叨念的地步,就深怕在人前露脸便要出事。
有十多年了吧?
这十多年里,他不曾用过那异能,既是这般,合该忘掉召唤那身薄扁的法子才对啊!但,他竟又把“它”冥想出来?真是乱……
而唯一明朗的是,他记起关于她的那一段了。
活至这年岁,三十有三,她是除了双亲以外,独独见过他施展异能的人——一个他本以为死透、却又无端回魂的小女娃。
她挟持秘密而来,形势对他大大不利。
他该为此悬心,该想方设法防她藉机要胁,或者干脆就狠辣些,先下手为强、封了她的口杜绝后患。一旦祭出重金,不怕取不了她性命,有钱能使鬼推磨,要推她这块“磨”并不难办。
只是,他什么也没做,就静候着。她手中的圈套已套住他脖颈,要紧、要松端看她心意,他等着接招,内心其实相当好奇,莫名的好奇,禁不住一遍遍猜想,她接下来将会如何?
“待爬上这座小丘,便能眺望不远处的冬季聚落,牧民们把牲口从北边草原赶来背风山面的聚落过冬,那儿有食物、有女乃酒,咱们今晚有像样的地方落脚啦!”
枣红马上的姑娘迎风扬脸,霞光映雪,在她秀额、鼻尖和唇瓣上皆染了金霜,即便在寒风中已赶了一整天路,她精神似仍饱足,双眸焕采。
手中握有他最切身的秘密,她不得意、不好奇吗?
为何不问个清楚明白?从顺遂她的命令召出那身薄扁到现下,都过去多少时日了?她也着实能忍。
“离开江南,咱们沿着江河回溯,这一趟都走了大半个月。”石云秋侧过脸容,微眯的眼弯弯的。“越往内陆走,气候恶寒渐现,玉爷有办法跟上来,还跟得脸不红、气不喘,挺出我意料之外。”
是吗?都大半个月过去了,她便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而那日逼他“认命”时所展现的蛮横和毒辣,恍如一场鳖梦……
“咦?你瞧我瞧懵啦?”石云秋循着他目光的落点移动视线,发现那双俊目正若有所思地盯住她左上臂,轻嗓不禁愉扬。“原来玉爷是担心我的臂伤吗?没事,我好得很,伤口都结痂啦!”蓝紫袖底下包得鼓鼓的,她那日在玉市大街挨的这一刀,既沉又猛,伤处挺长一道。
敝的是,她逼他“抹”掉自己背上的刀伤,却自始至终没要他“抹”掉她左臂上的口子。这是为何?
他如此“好用”,她不尽情攫夺,却只是乖乖忍痛?
猛地,一只巨灵大掌拍上他的背,力道之重,教他坐在马背上的身躯往前陡倾,额头险些撞上马颈,更把他冥游的思绪整个儿抓回。
“玉爷,甭忧心,咱们头儿身强体壮,一点小伤奈何不倒她的!”
力头一掌控缰,一掌尚搭在玉铎元肩头,咧着嘴又道:“倒是玉爷,那天玉市大街一场混乱,我像是瞥见您衣衫染红了,结果却也不太要紧,问过头儿,头儿说玉爷重伤没有、小伤一堆,所以流了些血。按理,您是玉家元主,‘江南玉家’全赖您一个,受点小伤也得当作大事来看,可您不待在府中吃香喝辣,偏要随咱们来这一趟,嘿嘿……”嘴角都快咧至耳根,对着神情偏淡的俊男挤眉弄眼。
“玉爷,您对咱们家头儿当真情深意重啊!不惜上山下海、千里跋涉,也要迢迢跟来‘走婚’!”
“唔……”险些噗笑出来的是石云秋,她忙忍下欲大笑的冲动,灼灼如华的眼有些瞧好戏般地睨着人。
这一边,玉铎元神态仍旧沉静,以不变应万变向来是他所长,若不细瞧,不会察觉到他的瞳仁正颤动着,还有那两片慢吞吞染赭的面颊。
在场连他共四人,除石云秋和形如大熊的巨汉力头外,尚有一名年约六十出头的瘦老汉。老汉极寡言,常一整日听不到他半句话,与力头豪爽开阔的性子成对照,“霸寨马帮”的人皆喊他“莫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