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红马背上的人出手好快,不由分说,五指已探近。
玉铎元尚不及定眼瞧清,左臂蓦然一紧,有股劲道硬将他扯去。
他心下陡凛,沈肩欲避开抓握。
无奈啊无奈,这些年他所习的武艺仅着重强身,为的是让他有健壮体魄和足够的气力担起族中大任,大部分的时日都教他拿来对付玉家的营生了,内务繁杂、外务沉重,哪还能练出什么高强武功?
那人见一抓没能得手,低“咦”一声,二次出招便狠了些,顺他上臂往颈部挪移,改而紧扣他肩胛穴位。
他吃痛,闷哼声从齿缝迸出,半边身子随即酸软无力。
下一瞬息,他整个人被扯出那幕灰布厚帘,如货物般横挂在对方马背上。
这……算什么?!
他挣扎,勉强要抬起头,耳边清楚听见玉家众人的叫骂和斥喝,但就在极短时候,那些声音已变得模糊了、飘远了,钻进鼻间的是混着芦花、枯草和泥壤的自然气味,还有兽类毛皮所散出的微腥味。
狂风呼呼吹袭,尘粒扫进眼底,扫得他只得闭起双目。他的身躯似乎历经了飞跃、颠簸、奔驰等等折腾,震得胸口和肚月复一阵难受。
好不容易,那难受的感觉终于缓下。
须臾又或者许久,他厘不太清,仅能静慢地吐出堵在胸与喉间的郁气。
“你要不要睁开眼?”
有谁正对住他说,他耳中呜鸣未退,一时间没能捕捉。
“我长相虽非倾城倾国、沉鱼落雁,倒也没生出三头六臂,张眼瞧瞧吧,不会吓着你的。”
“唉唉,就是不依吗?我有事同你打商量,少不了你好处的。我说话时习惯瞧着对方双目,你不睁眼,我没法往下说,咱们要干耗在这儿吗?”
那声嗓徐和,不娇不腻,略含温笑,揉进属于女子才有的清润。
……是个姑娘家?!
脑门一麻,玉铎元额角鼓跳,神思倏地扯回,徐徐地,终是掀开长睫。
扁线清亮,入眼一片金柔,待定下双目,才发觉此时的他早已被人从马背上“卸货”下来,正以不太优雅的姿态,一跌坐在草坡上,衫摆和双袖还沾着不少芦花飞丝。
面肤微燥,心里有气,但此刻绝不是莽撞质问的时候。
坐挺,他侧目瞥了眼斜后方,发现所处的地方离枫林好近。捺下满月复疑虑,他又迅速望向坡下那两帮人马——不,不是两帮,现下已增至三方人马。新加入者来历不明,敌我难分,三边成相互牵制的形势。
虽隔了段距离,仍不难看出玉家众人正因他被强行带开而焦急,许多双眼睛频频往坡上打量,几名武师欲策马趋近,全教这姑娘带来的人挡将下来。不知谁扯嗓开骂了,幸得玉家领头的老镳师够老练,几下已稳住状况。
三方对峙,也就表示一切未定,话还好说。
以极短时间衡量了目前状态后,玉铎元抿着唇瓣,淡淡抽回视线。
他立起,拂了拂身上的草屑飞花,目线轻挪,先是瞅了眼独脚伫候在斜前方几步外的一头雪雕,后者姿态奇妙,有种睥睨全场的倨傲。他嘴角微乎其微一勾,跟着才徐慢地望向枣红大马上那抹蓝紫影儿。
那身影作劲装打扮,藏青色的薄披风在身后飞掠,露出淡紫内襦的领边,罩在外头的上衣和功夫裤略偏宝蓝。印象中,他瞧过那种奇异的色调,如苍茫野地上、天遇破晓时那瞬间的犀光,让人一见难望。
紫黑腰带缠得紧实,勾勒出挺而细的腰板,教那具身躯多出点女子该有的委婉曲线。
蓝中紫、紫中蓝,女子似是极爱这般色泽,连足下蹬着的半筒靴,那布面虽溅着点点泥泞,亦能瞧出蓝紫色,与寻常的黑靴大有不同。
她居高临下与他对视,见他静伫不语,她眉略挑,翻身跨下马背。
“你没话要问吗?”
蓝紫靴走至他跟前,近得让他足以端详仔细她的五官模样。
她肤色偏深,鹅蛋脸明亮透红,乌发整个往后梳绑,有几绺顽皮地荡在两边颊畔,一条长辫子环绕在颈上,发辫里缠着银丝带,辫尾缀着的发饰形状如两片细长银叶,垂在胸前闪闪发亮,与她瞳中的清光相辉。
那两道眉生得很好,他从未见过女子的双眉如她,眉毛细且密浓,微弯,眉尾入鬓,瞧起来英挺又不失秀气。
只是,他不喜爱她挑眉的方式,眉眸间隐隐有促狭气味儿,仿佛把猎物圈围住了,要如何玩弄,要生、要死,全凭她私心喜好。
那种势在必得的神气,让他满心厌恶。
面无表情,他静道:“该问什么?”
“问你心中疑虑的、惊愕的。”略顿,她软唇勾出浅弧,巧鼻皱了皱,歪头打量着。“嗯……不过话说回来,阁下倒不见惊愕神情,镇静得过头喽,同我原先预想的有些落差。”
“姑娘自会说明来意,何须我多问?你没打算耗在这里,不是吗?”
“唔……”她秀眉带趣又挑,似笑非笑。
他目光飘忽,极淡地与她周旋,看着她把玩两片银叶发坠,那十指有着姑娘家该有的修长纤细,但线条更为俐落,隐隐藏有劲力,一双细腕分别绑着护套,两只皮制护腕看来有些年岁了,深褐褪成灰白,但仍旧细辨得出上头似漩涡图样的雕纹。
枣红马。独脚雕。蓝紫衣。银叶坠。
这姑娘来头不小。
玉铎元内心有几分了然,但一动不如一静,他按了按适才被马背震痛的胃,试将那股子不适的感觉驱出脑海外。不想,便不觉痛。
抿唇不语,他暗自调息。
女子笑意略深,嗓音轻和。
“传闻玉家元主长相俊美、貌胜潘安,那位姓潘的美男子我是无缘得见,但今日能与玉爷结缘,幸会一面,关于阁下容貌的传闻倒也能信。倘若对象是你,我是不在乎多耗些时候,怕只怕咱俩自顾着在这儿自在快活,底下形势却渐趋凶险,要是激出火花、一发不可收拾,那可伤透脑筋。”
说她故意调戏他,似乎不全然如此。她语气自然,那些话平铺直述地从她唇间溜出,如与人闲聊。
但若要说她坦率,那也不对。
总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姑娘很能把真话和谎言搅掺一块儿,进可攻、退则守,以逗弄他人而乐。
她以为他会有什么反应?
错愕?惊惧?迷惑?气恼?
玉铎元的表情没多大变化,想是当家久了,水里来、火里去的险况也经历过不少回,再加上他本性偏冷,心绪极少有大波动,因此即便身陷困境、遭人戏弄,此时的他也仅是蹙了蹙眉峰。
“你与‘星宿海’那伙盗匪不同路,今日在此地打埋伏,专为黑吃黑吧?”
“原来玉爷已晓得那帮家伙打哪儿来啊!”她点点头,眸底浮掠赞许。“也是,听说‘江南玉家’几回要开通往西南域外的商道,派出来探路的人马却在‘星宿海’盗匪底下连吃好几次苦头。那些家伙久占着『星宿海’一带,虽是乌合之众,但人数庞大,一时间不容易消灭。你身为玉家当家的,定也安排了人手,时刻注意着对方动静。”
男子的深瞳如两潭幽井,静寂无波,一瞬也不瞬地直瞅着她。
他未再多言,以静制动地等待她解开谜底。
她双手好整以暇地盘抱在胸前,与他短兵相交的眸光衍生出几分兴味。
这男人当真有趣啊,比原先想像的更要搔她心窝……
很好很好,她还怕他太过外显,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那会让整件事变得索然无味。愈显阴沈、飘忽的性情,愈对她脾胃,逗惹这样的人,难度高、成就大,教她兴奋得心口扑腾乱颤,耳根都发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