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盛夏的骄阳在发威过好几个小时后,终于不太甘心地收敛了,临去秋波,将蓝天白云染出一道道霞嫣,最后化作亮橘红色的一只大轮,似远似近地悬在关渡大桥再过去的淡水河面上,轻潋的水波金霞如锦。
夏季出游淡水,还是选在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分最好,少了毒辣日头的折磨,空气不燥不热,阵阵由淡水河上袭来的风,有着几分酥筋软骨的慵懒。
将材质轻透的登山帽往脑后一拨,范馥峰拂开额前微微汗湿的发,帽绳尚松垮垮地结在他的喉头前,而那顶登山帽则自然地垂在他宽实的肩后。
背着一台莱卡数位单眼相机,他一早就搭乘捷运在关渡站下车,跟着沿淡水河畔走过竹围和红树林两站,独自一个“厮混”又“消磨”了许久,倒也挺自在惬意的。
这一带综合着许多自然区域,涵养出不少独具特色的动植物,如关渡以水鸟为主的自然保留区里,不仅能搜寻到许多因季节迁徙、选择在台湾稍稍落脚休息的各科鸟类,也能在软稠的湿地里寻到两栖的泽蛙、黑眶蟾蜍、弹涂鱼和一些普通人瞧见一律只会称作“螃蟹”的各科沙蟹、方蟹和泳蟹等等。
当然,范馥峰也是这万千世界里的一名普通人。
他长相端正,虽不十分突出,也称得上是中上之流,没生出什么三头六臂,更不会突然来个Superman式的大变身,以拯救世界和平为己任。
他仅是身材较一般台湾男人高大魁梧,仅是……普通中又生出那么一点点不太普通的兴趣
他喜欢研究动植物,喜欢到……嗯,好吧,或者有些些过了火。
举凡具有生命的玩意儿,必须跟所在的环境条件进行一场自然的沟通、融合、相倚相生,甚至得经过血淋淋的战斗、拚搏,而后才求得生存与延续后代的生命体,他都充满兴趣。
总的来说,他喜欢研究生物,而这项兴趣最后演变成他的工作,两相结合,他乐在其中。
今日他已出来一整天。
从关渡自然保留区到竹围的红树林自然保留区,他手里的单眼相机已拍了不下百张动植物的照片,挂在胸前的录音笔也忠实地录下他口述出的好几项小发现和感想。
循着河畔小径走来,他越走越远,偶尔为不经意发现的自然景物伫足留连,幽径两旁绿意纷迷,不知何处飘来的木棉花絮彷佛围着他漫舞。嗅着浓夏气味,他神情一弛,刚毅五官平静温暖。
在与几位利用傍晚时分出来慢跑的男女错身而过后,人声渐聚,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已徒步走到淡水捷运站附近。
对岸,暮色下的观音山彷佛镶上一层薄金,河岸泊着的十几艘小船随波缓荡,往来八里和渔人码头的中型游艇正忙碌地载客中。
淡水这儿原就是台北著名的玩点之一,即便不是周末假日,游人亦如织。此时风凉水迷人,设置在岸边的长椅来了好几对情侣。老街和堤道旁专卖淡水铁蛋、鱼酥、海鲜炭烤等等食物的店家们纷纷把自家工读生赶到门口,让他们叫卖着招揽生意。
粗犷大掌抹了把脸,热意在水润凉风的吹拂下淡淡散去,范馥峰下意识瞄向距离他仅三大步的长椅上的一对小情人。
不是他爱瞧人家,实在是这两个穿着学生制服、斜背在肩的书包上印着某某工商的少男少女吻得太浑然忘我、难分难舍了,那少女甚至还发出喵喵叫的细碎申吟,教人不侧目也难。
真是他太保守吗?
之前的工作教他不得不长年待在国外,见惯了西方人追求爱情时的大胆热烈,倒不晓得这般缠绵景致如今也风靡在台北街头。想起回台这一个多月来的所见所闻,他挑挑浓眉,嘴角微扬。
笔乡确实人亲土亲,风情却有些不同了。
迈开大步沿着堤岸又行一段,他替自己买来一杯清凉解渴的“阿嬷的酸梅汤”,两三下便喝个精光,将空杯丢进印着“资源回收”的大垃圾桶中,在面向河面的一张长椅上落坐。
“咦?”有个小小身影蹲在椅脚边,缩得像颗圆球。
是住在当地的小朋友吗?还是跟着大人一块儿出游的小孩?
望着小男孩那头深褐色的鬈鬈发,范馥峰放轻嗓音问:“小朋友,你躲在这里干什么?和哥哥姊姊玩捉迷藏吗?”自认友善十足、真诚满点。
“唔……”哪知鬈鬈发的小头颅很不给面子,用力埋进瘦弱的双膝间。
这小子把他当成怪叔叔啦?范馥峰啼笑皆非,模模挺鼻又试。“还是你哪边痛痛了?不要怕,告诉叔叔,叔叔帮你看看,好不好?”
“呜……”如受伤小动物般的啜泣声清楚地传出。
范馥峰吓了一跳,忙蹲到小男孩面前,蒲扇大掌轻抚那头鬈鬈发。“怎么了?不哭不哭啊!痹……呃?”
男孩儿终于肯把小脸从双膝间抬起,浓眉大眼,翘睫挺鼻,淡褐的肤色透出两团红,竟是个漂亮的洋女圭女圭,有拉丁血统的那一款。
孩子的大眼里浮动着明显的惊惧,忽见巨山般的陌生男人盘横在面前,两泡泪急速形成,哪里管得了男人说些什么,瘪瘪红润的唇,已打算放声大哭。
范馥峰一颗心提到喉咙,头皮泛麻,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抚。
“嘘……”一道阴影忽地打斜里切出,来人一矮,蹲在孩子身边,手也学他前两分钟那样,轻缓地放在那头鬈鬈发上。
那是一只少女的柔荑,雪白细致,指甲圆润如玉,修整得极为美丽。
她拍拍小男孩的头,说了几句话,语调软腻,语音如珠,范馥峰猜想应该是义大利语,不过他有听没有懂,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小男孩吸吸鼻子、眨眨翘睫,突然不打算哭了,只用那双无邪的眼睛信赖又难掩羞涩地瞅着大姊姊。
平平都拍头,怎么差这么多
他挑眉,不禁瞧向那少女,那女孩半隐在米白色渔夫帽下的脸容也同时调转过来,冲着他笑。
“安德鲁听不懂中文的,他爸爸妈妈是旅游团的成员,刚才让导游领着跑去警察局请求协助,急得不得了,还好你找到安德鲁了。”
范馥峰看清那张与他仅有半臂距离的脸蛋,又给愣住。
原来……人家不是十六、七岁的少女。
她发丝编作蓬松的麻花,在发尾扎着一朵俏丽的手工花当饰物,渔夫帽下的瓜子脸儿白里透红,两道秀气的柳眉飞扬着,猫儿般的大眼生动活泼,流眄间漫溢着说不出的媚艳风情。
俏鼻、菱唇、肤如凝脂,各挂着一串七彩碎珠钻的耳垂细腻柔润。她是年轻,年轻且美丽,但这般充满自信、光采夺目却不迫人的美,通常极难在一名未成年的女孩儿身上寻获。
初一估量,她年纪应在二十五上下。
范馥峰模糊思索,但当目光下意识移往她身上那件无袖的印花郁金香小洋装,以及她挂在胸前那串大珠、小珠、七彩珠一块儿串成的闪亮项链,跟着是她踩在底下的一双紫藕蝴蝶结凉鞋,她整个人儿青春可喜、热情洋溢,就像迎着骄阳乍绽的火红木棉,一时间,他又不确定这女孩究竟满双十没有?
“我们赶紧把他送到警察局吧。弄丢小孩,那对爸妈急得都快嚎啕大哭了,很可怜的。”柔嗓如丝,那张猜不出年华的丽颜冲着他又笑。
我们?他和她吗?范馥峰心头浮出短暂的迷惘,随即宁定。
内心兴起一抹古怪的笃定,觉得眼前这女孩人缘必定极佳,就是那种把她丢在一个全然无与的陌生环境,尽避举目无亲、孤立无援、外加大白鲨环伺,她偏就有能耐在最短的时间内收拢民心,教大家伙儿都来亲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