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幸好啊,当真万幸得很,她跌得并不扎实,有人在千钧一发间提住了她的后领。
她眼睫扬起,那张阴柔的俊脸便在寸许之前。
怔了怔,她杏眸瞠亮,直到感觉自个儿在移动,两脚轻踢了几下,这才意会到她根本足不沾尘,而是教他如拎着小猫、小狈般地抓在手里。
她放下手,红唇一张,尚不及出声,司徒驭面容高深,似笑不笑地抢在她前头道——
“若不怕吵醒芝芸,就尽情地扯嗓叫骂啊!”
这个阴险王八蛋!
憋着一肚子气,憋得敖灵儿差些内伤,瓜子脸儿胀得通红,鼻息颇重,仍是不得不暂吞耻辱,就这么被他拎出卧房、穿过小厅、步入竹坞的另一侧。这儿是一块不算小的平台,三面围着及人腰高的竹栏,一川景致尽收眼底。
平台上搁置着两张大藤椅,一张小方几,上头搭着遮雨、遮阳用的竹篷子,平台一角则散落着几件用具,剖竹刀、竹青刮刀、整篾剪、定宽刀等等,尚有两捆处理过的金丝细竹,以及一件未完工的竹编玩意儿,见那大致模样,应是一只轻巧鱼笼。
“放我下来。”嗓音仍不敢太过放纵,压得低低的,但加上姑娘家冒火的眸光,威胁的狠劲已显露了十足十。
司徒驭淡哼了声,掌劲一弛,让她直接落在大藤椅上。
“你什么意思?”方才小小的意外教她没来得及穿妥鞋子,仅套着布袜的双足俐落地跃下藤椅,她双手插腰,仰高怒脸儿质问。
此一时分,细雨已然停下,风带来满江爽寒,萦绕鼻间的是混入草腥与泥味的自然气味。
天在远山外,水面似起薄雾,竹林迷蒙一片,这景飘飘缈缈,似近似远。
他俊目微敛,终是望向她的断袖、她割掉小半截的腰巾,又缓缓移往她那双清亮的眸子,声静且徐,不答反问:“妳又是什么意思?”
怒焰不知怎地竟陡地弱了好几分。她不怕他的,她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只芸姊一个,怕芸姊不快活、怕芸姊的病身终究撑持不过这个秋,然后,她又成了被抛下的那一个。
她头顶天、脚踩地,又没干什么亏心事,还怕他那对眼吗?
抿抿唇,瓜子脸抬得更高,她一头短发凌乱飞翘,瞧起来更为稚龄。
“我练完武,和其他孩子跟着水寨里的马先生上了一个时辰的课,写了十张大字,得空了,就不许来寻芸姊玩吗?芸姊好不容易睡下,你、你你那只手最好规矩一些,别闹醒了她……你这么瞧我做什么?我没偷又没抢的!就算偷了、抢了,又怎么着?还不就是咱们『三帮四会』的老本行?”
以往,洞庭湖一带的河寇各有各的势头,谁也踩不得谁家地盘,若越界“买卖”未打招呼,没分让些许好处,梁子便算结下,如此你来我往、明争暗斗,闹得各派之间乌烟瘴气,险些教外来的势力给分而食之。
直到今年初夏,洞庭湖一带十数个小帮小派各派代表会面商议,谈得拢最好,谈不拢便以拳脚功夫见真章,将零散的帮派整合成三大帮、四大会,推举出一位盟主。
这位盟主人称“敖老大”,功夫了得,待人义气,可脾性有那么丁点儿古怪。他妻、儿、媳妇已亡,就只有一个教他宠得要翻天的亲亲孙女——敖灵儿。
此时,敖灵儿瓜子脸上略显激切的神情教司徒驭微微一怔。
她双颊染红,连鼻头也起嫣色,秀颚的弧度是骄傲的,胸脯明显起伏。
灵儿不让他刺探,顶着一片火,先下手为强地将他凶一顿,以为嗓劲儿强悍便可掩饰一切吗?
内心悄叹,他声音持平。“我没想吵醒她,妳能多陪陪芝芸当然很好,她与妳在一块儿,心里总是欢喜。”
“芸姊当然欢喜。我、我我一辈子待她好,疼惜她、照顾她、敬重她,永远不会离开她!我绝不像你,把她一抛就整整三个年头!”不仅是芸姊,他亦同样将她抛下,毅然决然。
胸中气息乱窜,她双手不禁紧握,费劲暗忍着,像是极为艰难才挤出话来。“你明明知晓,芸姊她……她、她心里有你,一直有你!她这么喜爱你,你倒好,你无情无义、够狠够绝,说走就走,一点儿也没将她放在心上!”
如粉玉面淡现了莫可奈何的神气,他随即隐去,薄唇轻掀。“我待芝芸如亲妹,便同我待妳这般,情多谊长,怎是没放在心上?”
“你只要专注一个对待芸姊,娶她为妻,真心爱她,天天抓鱼给她吃,弹琴给她听,教她开心快活,那便成了!别说什么亲妹那些个屁话,我才不稀罕你的情谊!”杏眸水亮水亮,蒙上了层薄雾,她却倔强地将热气硬逼回去。
司徒驭剑眉微乎其微地一蹙,又是暗叹。
提及他们三人间这“情谊”,真个说来话长。
二十几年前,敖老大对司徒驭的双亲曾有过救命之恩,后又成莫逆之交,司徒夫妇因感念其情,遂诚心追随左右。
而卧在里边榻上的鹅蛋脸姑娘则是敖老大另一名得力助手赵东的独生女,闺名芝芸,芳龄一十九,原是青春正茂的年华,可惜是个病秧子,不少大夫诊过都道,她这病谤打在娘胎里便落下,体质天生损毁,治也难治,怕是捱不过双十。
至于双亲早逝的敖灵儿尚小赵芝芸两岁,两姑娘都是独生女,没其他手足,打小两人感情就好,比亲姊妹还亲。赵芝芸体病气虚,敖灵儿向来身强体健;赵芝芸温美如花、性情柔软,敖灵儿则心高气傲,英姿飒爽、不让须眉。
司徒驭可说是与这两个姑娘一块儿长大的,他年岁最长,现下已二十有七,大了敖灵儿整十岁。
但敖灵儿懂得唤赵芝芸一声“芸姊”,却始终连名带姓地唤他,这倒也无所谓,只是她待他的态度与以往大有不同。
记得还是小小丫头的她,长得圆润而可爱,成天缠着芝芸也缠着他。
芝芸静秀,灵儿动如月兑兔。
芝芸笑不露齿,灵儿笑音清脆爽亮,兴头一来,也学汉子两手支腰、仰天大笑的豪气。
他拿这一双姑娘当亲妹子看待,但盼兄妹情分深浓,情谊绵长,只是,这世间的许多事总没能让人说了便算。
芝芸对他起了男女间的情意,他确实察觉到了,但他并无那般心思。
三年前,他在洞庭湖畔邂逅一位由西域远来的老僧,见识过对方高深莫测的武学,相谈甚是欢畅,在禀告双亲后,他即拜在老僧门下,随对方飘然远去。
此次,他仅是暂别师父,由西域返回洞庭湖。一是因听闻各大小帮派欲要整合统一的消息,他特地赶回助拳;另一原因,他心中其实挺挂念那一双姑娘。那时他走得仓促,未当面辞别,他猜想两姑娘对他当年的不告而别定有微言,可再次聚首,心里头肯定也同他一般欢喜才是。
可惜,他全没猜中,还错得离谱。
芝芸仍是最最温柔的芝芸,见着他,半句责难的话也没有,仅是静谧谧笑着,静谧谧打量着他,最后软软轻喃:“你回来了。”彷佛他仅是离去了一日、两日,而非出走三年。
然而,敖灵儿的反应更教他愕然。
她拿他当仇人似的。
要嘛就连正眼也不瞧他,闷不吭声,像同他多说一句都嫌懒。难得开口言语了,说话却夹枪带棍,语气粗粗鲁鲁,发亮的杏目如要往他身上瞪出两个窟窿才甘心畅意。
她说他出走,根本不把芝芸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