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为什么……
莫非她对他……生了某种企图?
为什么……
“殷姑娘。”
箫音不知何时已落,余韵却仍在殷落霞脑中荡漾。
坐在草地上,她怔望着裴兴武掉转过身,那薄而有型的唇微掀,似在说话。
“殷姑娘。”那薄且分明的唇再唤,嗓若箫韵。
她并未回应,只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步近,那逆着光、居高临下俯视她的男性轮廓有些儿幽暗,一双深目却是神俊。
她凤眸下意识轻瞇,瞥见他峻唇又动。
“在下实则有一事相求。”
一事……相求?她思绪尚陷在自个儿的迷魂阵中、动得好慢,因此仍未对他出声回应,只眨了眨眸。
裴兴武手握铁箫,目光专注,沉吟一瞬后,终是道:“妳藏在袖里的雪山『七色蓟』,可否过让予我?”
什么……
他说了什么……殷落霞清容一怔,然后,浮上了迷惘颜色。
她瞅着他,唇瓣淡启,仿佛有什么想不通透。
七色蓟……他说……他说……
七色蓟?!
下一刻,她倒抽了口寒气,轻瞇的双目终是瞠圆起来。
第三章意萌由来多自伤
原来,她的直觉仍是对的。
那男子一开始的意图便不单纯。
他道,是受了义兄所托前来寻她,这话说得却不完整,教她以为义兄对她此次的逾期未归大大的放心不下,果真大费周章相请了“南岳天龙堂”出马,沿着两湖往蜀地寻来。
一时间,竟觉得荒谬好笑。真正打她袖中那朵“七色蓟”主意的,不是“洞庭湖三帮四会”那些浑人,亦非其他下三流的江贼河寇,而是他这位堂堂名门正派里的人物。
“你当真识得我义兄年宗腾?”稳下心中波澜,殷落霞费了番劲儿才找回自个儿的声音。
她脸容罩在一层淡白的沉静里,有某种情愫在瞬间被硬生生地拉扯住了,而犹在方寸间萦回的清箫余韵陡地变调,一转为嘲弄。
裴兴武颔首,目光未离她的凝颜。
“年兄与我确实相识已久,这一点未敢欺瞒姑娘。”
殷落霞眉眼敛下,一袖轻抵胸前,仿佛这么做便能抑住心窝处似有若无的诡异不适。深吸了口气,她又道:“你最好现下把一切全坦白了。”
似乎除此为之,已寻不出更好的法子。裴兴武心中不禁一叹。
这姑娘性情奇清,虽相处时候甚短,他大致也捉模得出她固执、倔强、吃软不吃硬的脾性,一旦先入为主地认定了什么,便难以更变。
他与她非亲非故亦无交情,有事相求,又是极其为难人家的事,一直斟酌着该如何道出才不显突兀无礼,思量再三,却拖得此刻才启口,心中对她亦是十分地过意不去。
他面容清癯且诚挚,忧郁神色在眉宇间浮泛,清清嗓音,道:“原该早些将事情一五一十禀告,又怕太过突然,要冒犯了姑娘。事实上,在二十多日前,在下已带着本门小师妹前去武汉,一方面是要拜会年兄,另一方面则是想请殷姑娘治病。”
闻言,殷落霞不由得抬起眼睫,凤眸申明显的质疑教裴兴武苦苦一笑。
“需求医的并非在下,而是我小师妹。”略顿,掀唇又道:“小师妹是我师父、师娘唯一的骨血,早年,师父在江湖上行走,直至不惑之年,师娘才为他老人家诞下一个女娃儿,自是疼若掌上明珠。但后来因一次严重的江湖恩怨,对头暗地寻上门来,更在道上打埋伏,混乱间,造成当时年仅八岁的小师妹胸口中了恶人掌风,险些丧命。”
见那秀容听得专注,他淡然牵唇,眉峰略拧,又道:“那时靠着师父和几位师兄轮流以真气灌注,才勉强保住小师妹一命,虽是如此,可往后十年岁月,她身子动不动便疼痛难耐,有时胸口剧痛,一口气提不上来,晕厥过去便得七、八日才能转醒。”
“当时,你师父、师兄们轮流以真气注入她体内为她续命,固然很好,但倘若她身子已然过虚,很有可能承受不了那些源源不绝的真气,进而导致胸中瘀血凝滞,长年未化——”殷落霞脑中思索着,这些话便自然地从口中道出,瞥见他唇角微扬,她心一凛,才陡地顿住。
抿了抿唇,她冷着声问:“为何要我医治?以你们『南岳天龙堂』在江湖上的人脉和声望,想寻到医术精于我之人,又有何困难?”
他眉间若隐若现的忧郁,说穿了,便是为了他口中那位柔弱多病的小师妹吧?宽袖中的手轻握成拳,双颊发热,殷落霞心底涌出一抹只有自个儿才能明了的难堪。
然而,为替心里宝贝的人儿求医,以他的能耐,还能忍受她这般阴晴不定的古怪性情多久?她很想知道。
什么仁心仁术、医者父母心?旁人病痛,又干她底事?
她从来就不觉自个儿心肠柔软,是个善良百姓。
模糊间,那抹难堪静谧谧地混入了连她也不明白的恶意,在她耳边低喃,在她脑海里旋绕。她极想知道,他能牺牲至何种程度?有多么奋不顾身,多么地义无反顾?她极想知道呀……
裴兴武难明她的情思转折,双腿不由自主地朝她靠近。
伟岸身影将席地而坐的素身整个笼罩,跟着,他在她面前蹲,炯炯有神的双目似有不容抗拒的力量,教殷落霞不得下扬睫迎视。
“适才妳所提到,过度的真气灌注使得弱体难以承受,因而导致种种病状,事实的确如此。”他下意识把玩着手中铁箫,淡笑一叹。
“这十年来,『南岳天龙堂』相请而来的高明医者确实不在少数,瞧过小师妹的病后,提出的说法与妳方才所道出的恰是不谋而合。但,明白病因是一回事,若欲完整复原,只有『西塞一派』以『七色蓟』为药底所炼制出来的『续命还魂丹』,才能将我小师妹缠身多年的内伤完全根治。”
殷落霞秀眉轻扫,微微颔首,轻哼了声。“原来,医术高明与否尚在其次,主要是医家流派不同,冶炼丹药的秘方和手法便各有千秋,所以,你才找上我。”
“西塞一派”源起于川康交会的大雪山,医术与当地众多族群融合,截长补短,去芜存菁,与中原传统的汉医别有不同,甚至连苗人喜用的五毒等等,亦能入药炼丹。
至于“七色蓟”这一味草药,更是当初“西塞一派”在大雪山中无人得知的秘境里,所发掘出来的稀罕植物。据闻,“七色蓟”得长足二十个寒冬才能采下入药,二十个年头就换来这么一朵,当然珍贵无匹。
而“西塞一派”的医术传至此代,如今也仅剩殷落霞一人。
十五岁之前,她一直与生性沉肃的爹亲居住在大雪山,又因娘亲早逝,亦使她的性情趋于早熟,对许多事物自有见地,且惯于自持。
她以为自个儿天性冷淡,如大雪山顶终年不化的皓雪,这世间,已难有教她方寸波动、久久无法释怀之事。
可他的箫声连绵了好几个月夜,时沉时朗,缓而幽扬,清音似有情衷,诉之不尽,引人逦思不断。
她仿佛被触动了什么,沉静心湖划出涟漪,那柔软的感情陌生得教她害怕,却不容她厘清当中滋味。
“你怎知我袖中藏物?”她幽幽问出。
裴兴武诚实相告。“从年兄口中得知妳上大雪山采撷『七色蓟』,那晚遭围,妳包袱未取便跃上我的篷船,当时便猜,那朵『七色蓟』妳定是随身带着,而这两日,又见妳有意无意抚触着袖底……”说着,他两颊竟浮起极淡的红痕,似乎对自己暗地里偷窥着她的行为,感到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