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穿了,她并非舍不得那玩意儿,却是恨极遭人胁迫。
见她秀脸微凝,那船家大叔两眼一溜,瞄向立在另一艘船上的持箫男子,挑了挑粗眉,又抠抠下巴,神色有些儿古怪。
夜风陡大,蛙鸣虫声不知隐向何处,只芦花儿发出沙沙声响。
殷落霞静伫不语,以不变应万变,却觉手心微湿,耳中仿佛听见自个儿咚咚、咚咚的心音。
僵持了不知多久,那船家大叔终于出声:“九爷,您一路从四川云阳跟到这儿,咱们盯住这娃儿,您倒盯着咱们,想来这事儿,您『南岳天龙堂』是非管不可了?”
殷落霞先是一怔,一会儿才领悟到,那乔装成船家的中年汉子是在对立在她身后的持箫男子说话。
中年汉子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一瞬也不瞬地打量着,浑没将她放在眼底,却对那持箫男子颇为忌惮的模样。
包有,她倘若没有错听,那人方才似乎提到……“南岳……天龙堂”?
她曾听闻义兄年宗腾提及,“天龙堂”实位于洞庭湖以南的衡阳一带,近南岳衡山,堂主杜天龙早年是京城大镖局里拔尖儿的趟子手,除功夫了得外,为人豪爽、极重江湖道义,几十年的走镖生涯未曾出过丁点儿差错,颇得黑白两道的朋友所敬重。
杜天龙在十年前金盆洗手,带着九名追随多年的弟子回到故里衡阳,开设了武道馆“天龙堂”,着重镖师和护院的养成,因此平时除学习武艺外,江湖规矩、各帮派门会的势力分布,以及五花八门的暗语、手势等等,亦是非学不可的东西。
道上就流传这么一句——欲作混江龙,先过“天龙堂”。
意思说得十分明白,那些想入江湖闯荡的生手,若要混得长久、混得有声有色,非得先进“天龙堂”过过水、长些江湖知识不可。
倘若按着“南岳天龙堂”正道的行事作风推测,这位跟踪她多日、不时以箫声扰她思怀的男人,便该是朋友,而非敌人了?
殷落霞倏地回眸,深究地瞅着那人称“九爷”的男子,忆起适才他要她尽快上船时的景况,心里突然有些儿明白了。
这些人在两岸打下埋伏,欲要逮她,他应已在暗地里瞧出端倪。
他要她上船,其实是出于好意吧?她刚开始却还以为他与那十来艘篷船上的家伙蛇鼠一窝,没安好心眼。
暗暗苦笑,她脸容清冷依旧,被激起的拗性子不知怎地竟松缓不少,或许是觉得自个儿并非孤军一人,仿佛吞了颗定心丸吧?且不管结果如何,总得先将现下势态弄个清楚仔细。
那乔装成船家的中年汉子问话间,泊于两岸的十来艘篷船已在此刻纷纷接近,将裴九的舟船团团包围。
殷落霞呼吸陡促,下一刻,却见裴九左手为掌,亮直四指,屈拇指,而右手则紧握长箫作为拳状,左掌心与右拳面虚接,双臂曲出圈环,朝中年汉子从容地行过抱拳礼,道:“今夜汇聚于此的『三帮四会』的朋友们,皆以赵爷马首是瞻,您且说上一句,高抬贵手放过这位殷家姑娘吧!”
亮左掌四指表四海武林皆同道,屈拇指是自谦,右手为拳说得是以武会友,两臂成圈则表示天下武林一家。
姓赵的中年汉子见裴九摆出江湖礼数,锐目一瞇,亦随即立起身来回礼,却道:“九爷都已出面,按理,咱赵东不能不买这个帐,可您也清楚,『洞庭湖三帮四会』自结盟后,就全听咱们敖老大一人号令,他要大伙儿来相请这位俊秀公子上『三帮四会』的总堂坐坐,咱们也是听话办事,无可奈何,还望九爷海涵。”
裴九放下抱拳,两道目光亦是越过殷落霞肩头,沉稳直视,嗓音持平,道:“赵爷且瞧仔细了,这位殷姑娘虽外貌俊秀,如斯文公子,却非真正的男儿身,敖老前辈硬要将殷姑娘请去,难不成真要殷姑娘对自个儿的独孙女儿负责,迎娶敖家小泵娘作妻子不成?”
赵东微怔,撇撇嘴。
“原来这事的前因后果九爷已然查清,这倒不错,咱也无需再费唇舌了。反正是男也好、女也行,谁教她生得这模样,敖老大的孙女儿就独爱她一个,咱们也没辙啊!”
话听至此处,殷落霞简直一头雾水。这……到底是哪桩跟哪桩呀?
这些什么“三帮四会”的男男女女既是跟踪、又是打埋伏,最终目的不就是想夺她袖里的奇物吗?与她的装扮和长相又怎地扯上干系了?
还有那位敖老大的独孙女,她见过人家吗?何以独爱她一个?她又为何得对那小泵娘负责?
再者,她外貌俊不俊秀、斯不斯文、是男儿身抑或女儿家,又哪里需要旁人拿出来说嘴、争论?
未免可笑!
愈思,神色愈凝。她不理赵东,也没将包围的众位瞧在眼里,独将凤目瞥向裴九,菱唇一掀,出声便问:“你适才要我上船随你走,现下,这邀请还算不算数?”
月儿半隐入云里,裴九的轮廓此时笼进幽暗中,一时间教人瞧不清楚,但殷落霞却能感受到他专注的凝视。
那清箫般的音色缓泄:“殷姑娘若肯赏脸,自是裴某的荣幸。”
“月夜游江吗?”她再问。
裴九俊容淡抬,从容瞅了眼天际的乌云掩月,唇角似有若无地兴起一丝玩味儿。“有何不可?”
“好!”殷落霞迅速一答。
下一瞬,她竟小跑了两、三步,在众人皆不及意识之下,轻喝了声,陡地纵身飞跳。
裴九动作全凭即时反应,见姑娘素身当面扑跃而来,他惊愕还不及兴生,两臂已然大开,稳稳抱住了她。
“噢……”撞进男人结实的怀里,殷落霞不小心弄疼了额头。
这人瞧起来虽是斯文气质,颀长身躯倒也练得如义兄年宗腾一般精壮,深秋冷夜里只着薄衫不说,隔着衣料,她明显感觉得出他隆起的块肌,正分明排列着。
“还好吗?”裴九低语。
殷落霞随即抬起脸容,极近地、毫无预警地接触到他两道深渊般的黝目,里边浮荡着讶然、关怀,然后……那似笑非笑的神气更浓了。
她心湖轻悸,有些没来由,像是无端端掉落了一叶,静谧谧地泛开涟漪。
她不习惯如此的女儿家心态,那全然不像自己。
忍住臊意,她脚步颠了颠,往后一退,欲要拉开距离,裴九右臂陡出,探向后头撑住她的腰身。
“小心落水,站稳了。”他沉静提点。
“嗯。”殷落霞胸口又是一热,却觉腰后微凉,待手指轻触、垂眸瞧去,才发觉他是以箫代手支撑着她,并未无礼地碰触她的身体。
长箫质地坚硬,暗泛薄寒,似玄铁打造,莫怪催彻之声不若寻常竹制的洞箫,更为铿然留韵。
此际,“三帮四会”的众人终于回过神来,好些个瞪大牛眼、张着大嘴欲要叫嚣、鼓噪,见带头的赵东挥了挥手制止,只得乖乖隐忍下来。
赵东大脚往前一踏。“九爷,您要模黑游江,咱们不阻您兴致,可若要带着这位公子姑娘,那可大大不妥。”见女扮男装的殷落霞比书生公子还要斯文俊气,干脆就称作“公子姑娘”。
当真视她为无物!要她跟谁走,她便得乖乖应承吗?这些“三帮四会”的家伙,着实无礼到了极处!殷落霞侧过凝容正要启唇相稽,一道高大黑影倏地挡到她面前。
她心中一突,怔怔地盯住裴九宽阔的肩背,竟兴起荒谬错觉,仿佛自己又娇又小,也是个需要靠男人护卫的文弱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