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为了捉弄她,让她不自在吗?
倘若仅是冲着这一点,那也太不值得,毕竟在肤上大面积地刺青、染彩,得忍受绵密的针刺之痛。那样的刺疼两、三下是无所谓,一、两刻钟或许尚能忍受,但要是接连不断地煨疼上好几个时辰,伤口更多,疼痛的感觉越是清晰,便如火烤一般。
而为了匀色,让血珠能匀称地混入染料,讲究的是完整性,一幅染彩黥纹得一气呵成才能尽善尽美,若是中断,血珠出现凝涸,吃色就差了。
问题是,当血液里单次大量地混进染料,身子一时间常是难以承受,会出现似是中毒的现象,发热、高烧避无可避,甚至会晕眩或呕吐,严重一些,也可能短暂失明。
他究竟打着什么主意?霍玄女凝眉思量,躺在软榻上,瞅着透进纸窗的清白月华,脑中有着男人冷峻面容,也浮现出那幅九天玄女图。
蒙胧间,她似乎在梦与醒之间游离,她瞧见男人肌理分明的虎背,每一寸线条都暗蓄劲力,粗犷的美教人屏息。
然后,是浮腾在那片虎背上的飞天图,女子的姿态潇洒轻盈,以一种绮丽的柔软盘桓在他的古铜肤色上,那唇似有笑,眉眼轻敛,几近透明的脸容……有些儿……教她迷惑……在那样的迷惑中,她终是合眼睡去。
翌日,午时刚过,凤善棠已私下让人将所需之物准备齐全,送来四合院落。
此时分,男子房中香烟袅袅,除檀木外,似乎尚混入其他花草,在一向阳刚的单调寝房中平添了姑娘家的柔软气息。
“那是什么?”凤善棠端坐在榻上,眉峰成峦地盯住立在桌边忙碌的女子背影。
霍玄女转过身,将点燃的香炉移到榻边的高脚茶几上,淡道:“宁神香。可以减轻疼痛感觉。”
他眉心拧得更紧。“那就是迷魂香了?”
南洋一带的花草树木,就他所知,便有不少种能提炼出汁液或粉末,不必直接吃进肚里,光是涂抹在皮肤,或嗅上一、两口,已能迷幻神志,教人在承受痛楚时,还能欢愉地发笑,又或是安稳深眠。
“我不需要。”他略嫌粗鲁地道。他宁可清楚地感受到每一下针刺,也不愿失去意识任人处置。
霍玄女雪容平静无波。
装满宁神香的小瓶一直与几件她使惯了的刺针放在同一个小铁盒里,她向来随身带着,甚少离身。
“这不是给你闻的,我习惯燃着它做事。还有,若它是你所谓的迷魂香,我岂非把自个儿也迷昏了?”
他目中精光闪烁,估量着,抿唇不语。
放妥宁神香,再一次确认摆放在高脚茶几上以冬青叶、葛树茎、槐花、山桑皮等等花草熬煮出的几种染料,以及摊开在布面上的一排纹刺银针后,霍玄女盈盈立在他面前,一样没出声,只垂眸与他对视,那倔强神态又现,颇有与他较量耐性的意味。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凤善棠冷峻的下颚线条终于略有软化,他目光未移开她雪容,双手动作,缓慢地月兑掉上身衣衫,露出结实精劲的胸膛。
男性的气味瞬间浓郁起来,彷佛少掉衣衫的遮掩,属于他的味道便肆无忌惮地挥霍而出,侵扰着她的嗅觉。
霍玄女小心地掌握着吐纳,心在浮动,这一刻,她瞧见他眼底的魔魅,那强大的吸力几要将她整个人卷入。
“要我继续月兑掉裤子吗?”他淡然问,唇角隐藏着可恶的弯度。
她蓦地脸红,即便如此,仍极力端持着姿态,故作清冷地道:“没必要。你……背过去趴着。”
凤善棠深瞅了她一眼,看得她左胸又一次促跳,这才踢掉靴子,慢条斯理地背过去,双臂交叠支在颚处,伏在榻上。
他的古铜背部充满力与美,健臂、宽肩,龙骨微捺,凸显出两边的肌纹健筋,宛如蛰伏的虎兽。
“为什么又扎头布?”他突然出声,音略哑,颇有不满。
霍玄女一怔。“我习惯缠头。”
“我习惯你披头散发。”
“啊?”她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她……她什么时候披头散发了?真有,追根究柢还不都是他惹出来的。
“你在紧张?”他又天外砸下一句。
肚月复好似被击中一拳,她压住闷哼,道:“没有。”
他峻脸一侧,静望住她。“还是这也是你的习惯之一,在上榻办事前,先把人好好地打量一番?”
他把话说得暧昧,霍玄女眸光轻烁,装作没听懂,可雪颊已然晕红。
不想对他示弱,她坐上榻边,暗暗深吸了口气。
下一瞬,她一双柔荑抚上了他的背,合起眼睫缓动轻移,顺着那刚猛的线条柔软起伏,以掌心探索着男人的体温和肌肤。
“这也是习惯之一吗?”凤善棠嗓音微绷。
小手停住,她睁开双眸,瞥见他侧脸的神情有些阴沉。
凤善棠又问:“除你义弟外,你还替多少男子以这般方式纹过身?”
她再次怔然。
“这很重要吗?”她只想宁住心神,好好完成两人谈妥的“买卖”,太多不寻常的情愫正悄然滋生,她感觉到了,这荒诞、怪异的心,怎会为一个几近陌生的男人波荡不已?
被她如此反问,凤善棠目光陡地变深。
气氛透出些微凝肃,霍玄女咬咬唇,沉静又道:“我替旁人黥纹染彩,一向出于自愿,如今日这般以条件交换的方式,倒是头一遭。”
闻言,凤善棠峻颜罩上一层寒霜。
他在意的,是多少张粗犷果背享受过她那双霜荑的抚触?
想像着那样的画面,假若现下伏在榻上的是别的男子,就算那人是她的义爹、义弟,他也难以忍受。
蓦地,胸中剧震。此时此际,陡然惊觉,他竟用了“在意”二字。
这雪般冰清的姑娘,无意间挑弄起他仅存的热情,他的心因在意变得狭隘、变得浑沌,教他看不清楚方向。不该是这样,他的热情除了教他追踪多年的那个人以外,不能为任何人留连。
“那我该额手称庆,成为胁迫你的第一人。”他冷嘲,嘴角勾勒。
他在发怒。她清楚地感受到。
明明是自个儿先拉开距离,不允准他更往心中踏近,当他掉过头不再言语,霍玄女却尝到喉间的涩然。
对他的一切感到好奇,但,若是那样的好奇教她开始不安、惊惧,开始迷惑了她的思绪和向来引以为傲的沉静,她的心便退却了,原来,她亦是个胆小的姑娘吗?
宁神香幽幽袅袅,那沉谧的香气浮动着、游移着,白色轻烟化作无形,在每一次的呼吸吐纳间,悄悄钻进他与她的鼻和胸臆之中。
这香气确实有迷魂之效,只不过对她已然无用,她的体质早适应了宁神香的气味,嗅入鼻中,便似一般薰香。
她适才避重就轻地带过,没将实情说出。这男人惯于主导一切,与他硬碰硬无异是以卵击石,她学会了迂回行之。
微乎其微地叹息,她漠视不该有的惆怅情怀,纤指取起一根细长的银针,在刻意点起的烛火上仔细地过火煨烧。
宁神香更浓了,让初次嗅闻的人微微迷惑起来,脑子动得有些缓慢,僵硬、紧绷的肌理自然地松弛,有种将自己晾在柔风与暖阳下的错觉。
“为什么要纹玄女图?”她吐气如兰地幽问,自言自语,并不期望他会给一个像样的答案。
在她一手持银针,一手又轻柔地抚触他的背时,凤善棠忽然在交叠的手臂上蹭了几下,再次侧目瞧她,那目光竟显得慵懒,哑声道——
“以往吴越一带相传,九天玄女该是人首龙身,能腾云御风、遨游海中……也有人以为,她其实是……是航海者的神只……而那张图里的她……那样的神情姿态,很像……你……很、很像你……”略顿了顿,他黑睫眨动,彷佛试着想瞧清那张雪容,偏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