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辛守余拥被坐直身躯,如画眉目直勾勾迎向他,“那……阿爹在信里说了些什么?我能知道吗?”
他丰唇淡牵,温声道:“除大致说明因由外,辛爷特意托我好好照顾妳们姊妹二人,要妳和辛二姑娘留在武汉,把这儿当作家。”
“啊?”她无辜地眨眨眼,“信里……没再提其它事吗?”
“呃……是呀!”他避重就轻,希望她没瞧出来,“五年前,我上京城办事,因缘际会间,和辛爷在东门道的『富贵楼』上有过一场斗酒,第一天咱俩儿喝得意犹未尽,约隔日再次较量,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如此连斗五日,话也越谈越投机。他长我二十余岁,见识丰富,灵艺之术无人能出其右,丝毫不见读书人那股子酸气,我向来敬重他的为人,却未料到,他会遭宫里夺权之争所波及……”
辛守余小手不自觉绞紧锦被,雾眸迷蒙,幽幽道:
“阿爹他……我头一回瞧见他那模样。那一日,家里来了两名在宫里当差的人,是当今最得皇上圣宠的谨妃娘娘私下派来,要阿爹随他们进宫一趟,说是要为刚出生的小皇子批命卜卦,阿爹请那两位宫人在厅上稍坐,回书房写下那封信交给了我,他要我快逃,带着倚安赶紧离开京城,并嘱咐我,无论如何都得将信送到你手里,我不明白,被他严肃神情急得都哭了,隐约知道事态严重,我求阿爹一块儿走,边哭边求,他只是叹气摇头,说自个儿运势如此,在劫难逃,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若逃,更会连累到我和倚安……”
“命”是什么?“运”是什么?“劫”又是什么?
“我不懂……”她摇了摇头,“即便是在劫难逃、是命中注定,就只能束手无策,宿命地接受吗?”她怎么也想不通透,凝视住他,惨惨一笑。
“当晚,我带着倚安离开京师,在城郊十里外一处农家借住,阿爹要我走,我心里总不踏实,隔日,我给了农家的大娘一些碎银,托她看顾倚安,我独自返回城里想悄悄打听消息,却见东门道的大街石墙上已贴出告示,说昨夜宫里有蒙面刺客潜入,欲谋害谨妃娘娘和小皇子二人,最后刺客虽被侍卫当场击毙,但昨日入宫替小皇子论命卜运、名震京师的『神算子』却在混乱中被刺客所伤,一刀毙命。”
她在发颤,如云长发中分而下,烘托着鹅蛋脸倍显苍白。
年宗腾左胸闷痛,十指紧紧一握,掌上箭伤因过分施劲又渗出血来。
他想安慰她,却不敢踰矩,只得暗自调整沉郁的气息,语重心长地道:“谨妃欲让自己所出的小皇子继任太子一事,辛爷在信中大致提过,传他入宫,美其名是论命卜运,却是要辛爷运用阴阳五行之学,为小皇子改运,且不说辛爷能否办到,他知晓此事,被牵扯进去,便是天大麻烦。”
灵艺之术对他而言太过虚浮,什么相命、算命、阴阳五行之术、卜卦测字等等,他应付下来这些复杂学问,还是习惯脚踏实地、命运操之在我。
叹了口气,他再次出声:“妳与辛二姑娘就好好在这儿住下,先休息一阵,暂时别多想。”
辛守余却是摇首,“不成的,年爷。”在男子深深注视下,颊边又起灼潮,她有些费力地平稳语调,“会连累你的,这次害你受伤,我、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就算再为她被箭射出百八十个窟窿,他也甘之如饴的。年宗腾被心中突现的强烈体认吓一大跳,傻愣愣拿她直瞧,只知不妙,原来他真这么中意人家姑娘,这不妙……太不妙……
辛爷此举算是临危托孤,在信中明白表示欲将大闺女儿嫁许,这确实太抬举他,但如此提议他怎能接受?更不敢教她知晓,怕她父命难违,真要委屈自个儿配他这个大老粗。
唉唉唉,巧妇伴拙夫,误了姑娘家大好青春,这又何苦?略顿,他脸皮暗赭,收敛了心神,把刚冒出头的想望抛到脑后,道:“辛爷是瞧得起在下,才会要我照看妳们姊妹二人,无论如何,我是绝不会任妳们离去,妳和辛二姑娘尽避安心住下,至于那批乱放箭的臭家伙,他们不来,我也得寻他们去。”汉水江上遇袭,他已让底下人着手追查。
“可是年爷……”
“没什么好可是,别再说妳要走。”他粗鲁地截断她的话,“妳要走,又能避至何处?更何况还有辛二姑娘,妳不为自己着想,难不成要她也跟着妳躲躲藏藏、吃尽苦头、颠沛流离吗?”
辛守余教他堵得哑口无言。仔细思量,现下这势态,她确实很需要他的帮助,也仅能求助于他。
世间人情债最难偿还。娘亲早逝,爹又遭难身亡,如今就剩倚安一个亲人,她也想妹妹一生平安喜乐,所以这人情债,她注定是非欠不可了。
见她秀眉轻锁,若有所思,年宗腾读不出姑娘心中转折,还道她仍旧不愿留下,一急,他忽地冲口而出:“我喜欢妳连累我叫妳越来连累我,我越是开心,反正是……是多多益善!”
“啊?”鹅蛋脸扬起,她软唇微张,定定瞅着他。
“我是说……我、我我的意思是……”唉唉唉,他还想解释个啥劲儿?算了、算了,他是多说多错。
手脚都不知摆哪儿好,头一甩,他大熊般魁壮身躯陡地立起,脑袋瓜还险些撞到床柱,“总之,妳不能走,我、我我走。”
“年爷?”他脸红了吗?辛守余有些讶异,见两团深赭色越来越清晰,在男人俊颊上浮现。
“我、我走,我去厨房看看,落霞妹子忙着帮妳煨药汤,这下也该好了,妳、妳妳多休息。”丢下话,他没敢再瞧她,动作迅捷得惊人,眨眼已跃出房外。
辛守余听见笑声,先是一惊,才意识到是自个儿所发出。
她模模脸容,指尖停在勾起的唇瓣上。自阿爹出事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寻回笑音,全然不同于在倚安面前的强颜欢笑。
年宗腾……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能教阿爹有所托付,应是顶天立地的真汉子吧!
捣着左胸房的轻伤,她不禁又满面红潮……
第三章
这几日,下雨的时分少了,秋息已起,将武汉夏季余留的苦热一古脑儿全然拂散。
行会后院如寻常般宁静,四方天井透进澄明天光,廊檐下,垂挂着一串串硕长鲜红的辣椒,犹如鞭炮,亮灿灿地布满石墙。
斜倚着廊道上的木柱,眸光由那片热烈的火红收回,辛守余循着足音瞧向朝这边走近的修长身影。
她站直身躯,对着来人露笑,微微叹气,“落霞姑娘,又麻烦妳送药过来。”
头一回与年宗腾口中的落霞妹子打了照面,她还以为对方是哪里来的书生相公。
皆因落霞长年作男子装扮,而她的身长在女子当中算是十分高挑,腰板秀挺,手足修长,尽避容姿仅称得上清秀,气韵却耐人寻味,不出声时,眉宇间挺有几分忧郁公子的模样,总惹得一些不知情的姑娘家为之心疼。
“不是说过,唤名字便好,别称呼我姑娘,听了好不习惯。”落霞将小小托盘搁在木栏上,端起上头冒烟的小碗,轻轻吹气。
辛守余轻应一声,脸容腼腆,“落霞……我自个儿来便行,妳别这样伺候我。”她伸过手欲接下那碗药汁。
这几日在此疗伤养病,她和倚安麻烦人家的地方已够多的了。
落霞淡淡牵唇,“妳们姊妹俩是腾哥的贵客,更何况妳感染风寒还受了伤,我不好生伺候,怕是要被人大刑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