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帐!王八蛋!
他发什么神经?吃错药了吗?为什么要对她说出那么恶毒的话?那明明不是他的本意,天知道,这世界上,他最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她。
桃园中正国际机场第一航站的停机坪旁,一大排的电动铁卷门紧闭着,从角落边一道不甚起眼的门进入,里头灯火通明,宽敞得吓人。屋顶约有四层楼高,摆放着五、六件不同机型的飞机引擎,拖曳车、运输车等等工程车辆整齐排列,除此之外,街有许多专业技术才能操作的机器,这机械维修单位搞得像反抗军的秘密仓库。
此时,最里边的那间、挂着“技术维修工程顾问”的办公室里,关震伦正臭着脸坐在大办公桌后头,对自己今早的言行进行史上最严厉的批判。
会认识舒宝琳其实是一连串的巧合。
他出生于日本,是中日混血儿,十岁时随母亲返台,在美国大学跳级完成机械工程学业,后又转至德国实习,专攻巨型客机机械的操控和维修。
两年后,他成为游走于各个国际机场的机械工程顾问,从日本到东南亚,从北美到欧洲,他以契约的形式,或三个月,或半年,待过无数个地方,直到三年前,长居台湾的母亲健康状况下滑,他被紧急通知回台后,仅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
他不安的灵魂彷佛被套上枷锁,是对母亲怀着歉疚吧?他不太愿意剖析自己的内在,只是那一阵子,他过得并不好,虽然早已习惯一个人,却发觉这世界上再也没有谁,会在某处安然地等待他回去,在他疲倦了、受伤了、挫败了,有一个温暖的声音会安慰他。
颓废了将近两个月,反正这几年赚进口袋的钱够多了,让他持续颓废个四、五十年还不成问题。
直到某个初秋的午后,他开车在街上毫无目的地乱晃,肚子饿了,在“得来速”随意买了份快餐套餐,将车停在临近河滨公园的一处街边,他发现这里视野很不错,除开阔的绿地和河流外,远远还看得见山峦起伏。
机械式地咬下几口汉堡,无情无绪的,街角的那场车祸就这么发生在他面前。
是一个骑着玩具三轮车的小男孩,刚转出街角,迎面就被一辆重型机车撞上,那身穿紧身皮衣、皮裤的骑士竟不顾倒地的小男孩,火速逃离现场。
他目睹了整个过程,忙下车查看,一名身材纤瘦修长、穿着某家公司制服的女人已快他一步冲到浑身浴血的小男孩身旁。
普通的女人见到这等场面,九成九要吓得六神无主、面容惨白,这女人是脸色苍白没错,但黑眸却清澈得像两丸价值连城的墨晶,直勾勾地迎向他--
“你有车吗?”
他沉寂的左胸忽地一震,被瞬间催眠似的,用力点头。
“我需要你的外套。”她说。
没丝毫犹疑,他迅速月兑下外套递去,她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包裹着小男孩,将受伤的小身体抱进怀里。
“你车停哪里?我们得尽快送他到医院。”
他让她和小男孩上了车,在她的指引下,以最快的速度飙到最近的医院。
小男孩进入急诊室,由医护人员接手后,他明显感觉到站在身旁的她松了一口气,跟着,见她拿出手机拨打,嗓音清雅--
“小孟,我是Pauline,今天的名古屋三天班我没办法飞,嗯嗯……我现在人在医院,不是的,我没怎么样,本来要搭车到机场了,刚出社区街口,就看到十楼B座曾先生家的小孩被一辆摩托车撞倒,我请路人帮忙,把孩子送到医院,现在再到机场可能也赶不上GH284的班机了,妳能帮我调班吗?嗯……如果不行的话,那就直接记旷职好了,没关系的。”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她唇抿了抿,淡淡地勾出弧形,“好,那我改飞曼谷晚班,我等一会儿就过去。小孟,谢谢妳。”
结束通话,她又拨打第二通--
“是警卫室吗?噢,陈大哥你好,我是住在十楼C座的……是、是,就是我……”她花了几分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请大厦的警卫人员设法通知小男孩的亲人,最后还请人家帮她查看一下,适才被她“抛弃”在街边的行李箱还在不在原处。
直到那张清丽脸容调过来面对他,关震伦这才意识到自己已定定地打量她的侧脸十几分钟,她略带英气的眉心微拢,澄瞳浮掠疑惑。
她觉得他古怪吗?他承认,当下的他表现得确实很古怪,就连自己也搞不太明白。
润了润干涩的喉,他终于开口:“我载妳去机场。”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眉挑起,清容闪过讶异。
他又说:“妳是『环球幸福航空』的空服员吧?我认得妳的制服。”环球幸福航空是隶属于意大利的国际航空公司,他之前也曾受雇过三个月,在米兰的马尔宾莎机场协助当地的维修工程团队。
“妳不是要飞晚班的班机?我载妳回去取行李箱,直接送妳到机场。”说这话时,他胸口时紧时松,一股莫名的热力在体内荡开,事后,他把这种不寻常的反应归咎于她的眸光,清澈沉静,像要照穿他的灵魂。
她最后接受了他的提议。
然而,上车,回社区取行李,再至桃园国际机场,她没主动攀谈,他也不再出声,直到抵达出境大厅门外,他下车帮她搬出行李,她站在人来人往的骑楼下凝视着他,嘴角淡淡勾勒,对他道了声谢谢。
他没启唇,只略略颔首,接着她便拉着行李箱转身走进大厅。
他着魔似的在原地伫立,见自动门将那高挑的身影完全遮掩,不知自己哪根筋不对劲了,竟觉胸腔紧绷,有些不能呼吸,犹如好不容易终于找到想要说说话的对象,他没能把握,只能眼睁睁望着她由身旁走开。
他嘲笑自己的荒谬,之后,日子又回归于无情无绪。
手机里陆续来了几家新雇主的留言,他考虑着下一站该往何处落脚,距初次邂逅两个星期之后,他却和她有了第二次的接触。
那一天,他应东京羽田机场的邀请前往日本,刚好搭上她服务的班机。
乍见他,她脸容闪过轻讶,瞬间又回复沉静,只淡淡朝他一笑。
与其它空服员相比,她的笑颜并不灿烂,却有属于她的风韵,优雅中带着耐人寻味,彷佛一股温柔的风,轻轻地拂过纠结的眉心,将一切急躁的、不安的、紊乱的全数敉平。
他心跳得不太规则,莫名地对自己生起气来,找到座位,他强迫自己别太去注意她,在她眼里,他了不起就是一个旅客罢了,是她“送往迎来”的对象,她是基于服务业的礼貌才冲着他笑,他可不想自作多情。
虽是如此,要他完全忽略她实在太困难。
先不说他所坐的区域恰巧属于她“管辖”,餐饮服务时,头等舱讲究面对面、近距离的亲切服务,她必定要靠近他、主动询问他。
他嗅到她身上的香气,淡雅清爽,也瞥见她别在胸前的名牌--
舒宝琳,Pauline。
不由自主,他暗暗咀嚼着她的名字,心想她的英文名字应该是取自中文名,念起来让人联想到保龄球,等意识到思绪又绕着她打转,他眉头再次成峦,五官不禁冷峻起来,将视线拉向机窗外,去瞧白茫茫的云海。
他似乎睡着了,睁开眼时,却见她捧着一杯水蹲在他前面座位旁,用流利的日语哄着一个日本小女孩喝药,那线条利落的侧颜染上温暖,连飞翘的短发也柔软得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