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就是在她自怨自艾到极点时响起的。
米关吓了一跳,随即起身,一拐一拐地走去开门。
出现在门外的身影修长而高挑,一件雪白衬衣,米色休闲裤,衬着一张神色意味不明的脸。
是宇文欢。
他墨黑的眸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她,一手抄在衣袋里,一手藏在背后。
米关先是迷怔,接着,她定定神。
“请进请进。”她有几分意外,忙起身让开。
进门后才发现他身上湿漉漉一片。发丝滴着水,衬衫湿透了紧贴着流线型的身体曲线,球鞋也湿了——这家伙,他倒是对球鞋从一而终,都二十四岁了,依旧习惯穿一身白衣白裤,看上去和十七岁时她初见的那个少年没有任何区别。
米关奇怪的是,他手里还提了一只保温桶。
“妈妈要我带给你。”他低声说,并没有看她的眼睛。
米关先是一怔,接着就笑出来,“干吗非要急着这一时?你看你,全身都淋湿了。”她接过保温桶,“你去浴室冲个澡,等雨停一停再走。”
宇文欢没说话。他注意到地上散乱的棋子,很自然地俯去捡。
米关打开保温桶,看到里面盛着木瓜鲩鱼尾汤,甜菜红袍莲籽、甜点龙眼淮药糕各一份,每样都是做起来费时费力的药膳。米关七分感激,三分愧疚,望着面前的美食,有些下不了手。
“要趁热吃。”宇文欢捡完地上的棋子,连眼皮都不抬。
“好吧,我会吃光的,也不枉你冒雨送来。”米关微微一笑,转头道,“你稍等。”
她放下保温桶,进卧室找来宇文乐的一件浅绿色运动衫,一条磨白牛仔裤递给他,“快去冲个热水澡,换下衣服,不然会感冒。”
宇文欢没有意见,接过衣服进盥洗室。
米关把保温桶里的食物细心地倒进盘子里,刚想动筷,又想到宇文欢有可能还没吃。她犹豫了半晌,终是抵不过美食之诱,举着大快朵颐。她端起汤碗,咕咚咚连喝两口,咽下后却不由得顿了顿。
她吃相虽野蛮,对美食的嗅觉却极是敏锐。方才汤汁滑过舌尖的一瞬间,米关似乎察觉今天的木瓜鲩鱼尾汤和以往有些不同——似乎是生姜片放多了几片。米关得出结论,姜片的清香盖住了鲩鱼的淡腥,比以前更加美味。
米关舌头几乎吞进肚子。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缠着妈妈学会做这种汤。
宇文欢换好衣服后走出盥洗室,手里提着湿衣,准备放洗衣机里烘干。
一抬头,看到米关正端着什么走出厨房,似是想递给他。刚走了两步,她突然猛地顿住,手里的玻璃杯一下子摔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片。
宇文欢一惊,本能地上前拉开她。地上满是碎玻璃茬,红茶的浓香顿时弥散开来。
“有没有烫到?”宇文欢扶住她。
米关不答,她怔怔看着他,黑眼睛光影幢幢,似是沉入忘我之境。
宇文欢先是微怔,过半晌,他渐渐明白了——米关看的,并不是他。
外面雷声轰鸣,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室内并没有开灯,燠热,阴暗,潮湿。宇文欢呼吸渐渐加重。他知道,米关看的是他所穿的衣服,或者说,是透过虚无表象把他当成了衣服的主人。
他松开她的腕,转身。
她上前一步,“乐乐……”喃喃地月兑口而出。
宇文欢胸口如遭沉击。
什么都没有用,他争不过死去的人。何况活着的时候,宇文乐已是所向披靡。
宇文欢没有回头,径自俯身把地上的碎玻璃片捡进垃圾桶,把地板整理干净。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他随手捞起一旁的湿衣,进卧室。
一道闪电划过长空,米关身子一颤。
那不是宇文乐。
她握紧双手。
须臾,宇文欢推门而出。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下了,此刻所穿的仍是之前湿掉的衣服。米关有一瞬间的迷茫,她对他的行为有些不解。湿衣服有些皱皱地穿在身上,衬着他额前半湿的发丝,这样的宇文欢,看上去有种锐利不羁的俊朗。
“我回去了。”他两手抄在衣袋里,走向大门。
“等等,这里有伞——”
“不必了,再见。”
宇文欢头也没回,径自开门而去。
必米莫名其妙地瞪着关起的大门。她就算是块木头,也已感觉到,宇文欢在不高兴。
米关真搞不懂,为什么这家伙和乐乐外表相同、血型相同、星座相同、DNA相同,偏偏性情却南辕北辙?
盛夏时分。
这天,应宇文妈妈要求,她回到宇文家聚餐。
下午四点多,米关早早到来。她和宇文妈妈闲聊几句,然后鼓起勇气把自己暑假以来终于织好的几件小毛衣拿出来让宇文妈妈过目,不合适的地方再由宇文妈妈帮忙一一改过。
磨蹭到五点多钟,宇文爸爸下班回家了。宇文妈妈把修完的毛衣交给米关,准备进厨房做晚餐。
“我来帮忙,我来帮忙。”米关紧跟在宇文妈妈身后。
“快算了吧,你哪次不是越帮越忙。”宇文妈妈哂笑,转身把她推出厨房。
宇文欢刚进门时看到的情景就是这样的。一瞬间,他有种错觉:宇文家的欢乐并没有失去,一切和原先并没有太大不同。
只是,缺了一个人。
宇文爸爸像往常一样坐在客厅里看晚报,宇文欢提着两件衣服,准备进盥洗室冲澡。厨房里的两个女人正在忙碌着,厨房门大开,可以清晰地听到她们时不时的交谈——
“妈妈,百合要泡多久?”
“顶多两分钟,记得要用开水,这样才能去除苦味。”
“哦。妈妈,你要做木瓜鲩鱼尾汤吗?你每次都要做给我吃,还不如干脆教我做好了,以后我可以自己来。”
“呵,看来我这个汤挺受欢迎的嘛,前段日子,宇文欢也专门跟我学过……”
宇文欢脚步一停。
同一时刻,只觉父亲的眼光锐利无比地投射在了他的背上,如针如芒。
棒着一堵墙,和外面的紧绷氛围不同,厨房里的米关在听闻宇文妈妈最后那句话时,一如春风过耳,不留痕迹。在她浅淡的印象里,宇文欢大学毕业后就独居,很快就做到了有条不紊地安排自己的生活起居。听乐乐说,一日三餐对宇文欢来说不过是小Case而已。
米关联想到自己乱七八糟的生活状态,很快就被懊恼的情绪包围。
“妈妈,”她清洗着碗里的百合,头也没抬,低低道,“最近,我总是在想,那时候……真该生个小孩的。”
“什么?”宇文妈妈有些诧异地回过头。
米关依旧低着头,“……乐乐就这么去了,撇下我一个人,连个念想都不留。”
宇文妈妈怔忡,“你怎会这么想?”
米关低头不语。
“小米,你还年轻得很,怎么会有这种念头?你不是槁木死灰的李纨,也不是旧时失去丈夫的未亡人。乐乐离开人世并不代表你的生活就该枯如缟素!”宇文妈妈渐渐疾言厉色,“把这些消积的想法统统丢出去!连我和你爸爸都可以看得开,你这个年轻人怎么反倒如此消极?”
米关嘴唇微颤,说不出话来。
宇文妈妈放低了声音,叹息:“小米,你是不是觉得孤单?”
米关明白她的意思,默默地摇头,“我只是想念乐乐。”
宇文妈妈默然半晌。她几乎是看着米关长大,她知道这孩子有她的倔强。宇文妈妈轻轻道:“米关,乐乐的死应该让我们都明白,活着是最重要的。不要遗弃这个世界。要打起精神,也不要让这个世界遗弃你。”
小小斗室,充斥人间烟火,却因宇文妈妈的寥寥几句而慢慢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