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车上冷气太强,她整个人缩成一团,本能性地试图温暖自己,却只带来更强烈的孤单。
长途行程的终点,是晚霞灿烂的耶路撒冷城。全车的人都下车走光了,她则仍在努力和司机交涉,将她载往美国大使馆或驻在此地的台北办事处,她需要协助。
她不强人所难不行,因为这里荒凉的程度令她心惊,打死都要逼司机载她到人多的地方去。
司机竭力说明他不能再发车的理由,但她不听,也不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一定要他听她的。司机百般不爽,最后还是认栽了,把这娇小美丽却难缠的东方姑娘送往最近的地点:位在新城区的台北办事处。
日落西山。
世界各个一神信仰的宗教:犹太教、基督教、回教,全冲撞在这兵家必争之地。一年有上百个不同的宗教节庆,一天之中充满不同信仰的各种祈祷。日暮时分,或远或近的祈祷广播及悠悠吟唱,交织成奇幻的景象。
这声音,勾动她不安的记忆。
昨天中午听见这祈祷广播时,随之而来的意外追击与惊恐一直延续到此刻。这不是她熟悉的声音,也不是她熟悉的环境。她害怕,想回去,回到原来的世界、原来的平凡生活。现在回想起自己对堂哥的呕气,实在可笑,微不足道,何必在意?
所有的灾难即将落幕,回归正轨。她决定了,一回去马上跟堂哥握手言和,不再跟他斤斤计较,她要以更开阔的角度看待自己的人生才对。
这趟历劫归来,也算不虚此行了。
司机将车停妥,放她下车就快快开走,像是赶着下班回家吃晚饭的公务员一般。她孤身在冷清的街道上,古旧的办公大楼门前,西装笔挺戴着臂徽的办事处安全人员,以狐疑的眼神望向她,似在询问她想干嘛。
奇怪,这里的人好像都不太爱打招呼,却很喜欢瞪人。
“对不起,请问……台北办事处在这里吧?”
“你有什么事?”
“我需要帮助。”她笼统说明她在阿拉伯联合大公国境内遇到的可疑交易、辗转由开罗逃往此地的过程。
“我查看一下你的护照。”必须作基本的确认。
对方瞪视护照上的照片,再抬眼盯住她,视线往往返返,才终于俐落合上,递还给她。
“你来迟了,现在所有人都不再工作,等星期一再来。”
“为什么?”楼上的灯明明还亮着,应该还有人。
“因为今天星期五;太阳下山后,安息日就开始了。”停止一切的活动,包括银行等机构、商店及交通巴士,统统歇息,路面空荡。
“可是我现在很需要帮助啊!”哪有这样的?“我只能在这里站到星期一吗?你们的急难救助在哪里?”
安全人员不耐烦地一再解释,他只是个外聘的安全人员,不负责机构本身的行政作业,但又拗不过她,只得启用公务车,把她速速载往美国大使馆,丢掉这烫手山芋。
太官僚了!她心中惶惶抱怨,期盼着自己能得到美方的友善帮助。她这时不得不庆幸自己的双重国籍;父母当年的煞费苦心,今日真的救了她一命。
黑色轿车愈来愈驶往耶路撒冷郊区,宁静祥和的山谷,缓缓融入夜幕中。安全人员虽然不太客气,却还是向她说明,为何不往东耶路撒冷的美国大使馆,而往西耶路撒冷的另一处美国大使馆,为何之前的巴士司机会急着赶回去,以免触犯安息日不可劳动的戒律。
原来如此。
她为自己的无知与蛮横感到内疚,不过情非得已,她不能不……
车子抵达之处,令她诧异。这里明明是耶路撒冷,眼前的景象却像极了南欧庄园,葡萄树与橄榄树浓密美丽,幽静宜人,典雅温馨。
里头出来迎接的人,怔住了她,瞠大双眼,无法回神。
怎么会是……
“慧东,人我带到了。”安全人员推她下车。“她说的内容跟你告诉我的资料一致,应该是她没错。”
“谢了。”俞慧东一手钳住她的上臂,一手递来卷成筒状的整捆钞票给对方。“代我问候你老婆和孩子们。”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为什么连这个安全人员也是他的人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她拚命逃跑的结果,又落入他手里?为什么?
“走吧,晚上天冷,进屋里去。”
他话说得是很温柔,拖她入内的手劲却专断凶狠,毫无转圜的余地。庄园内的服务人员欣然和他寒暄,说很高兴他终于等到太太回来了。她不知道这里是度假饭店还是民宿,只知道自己的努力奔波,竟是徒劳无功。
还要再逃吗?还能怎么逃?她为什么会遇上这种人、这种事?
他没有将她押往客房内,而是带到餐厅,请人替他俩做了简便热食,沉默用餐。
懊是入睡时分,餐厅一角只有他们这桌点着小灯,杯盘细微的碰撞声,伴随着他的啜饮与咀嚼,隐约作响。她什么也没碰,还在错愕当中,思索着这一切的荒谬。
“为什么连安全人员也会被你收买?”
对于她失神的喃喃自语,他只还以冷笑,低垂的双眼抬也不抬一下。
“你由哪一点认定他是办事处的安全人员?”
“他明明有戴识别臂徽。”
“你喜欢的话,我们明天去逛市集,我买给你。”要多少有多少。
所以那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安全人员或驻派守卫?
“我们那帮人,没一个愿意牺牲小我,飞到以色列来抓你,只能由最先惹上麻烦的我出面收拾。我转机需要时间,也不想亲自去逮人,把自己搞太累,就花钱请人代劳。”
所以他早料到她会向大使馆或办事处求援?
“快点吃,不要让服务生等着收拾。”伺候完他俩才能去睡。
谁要吃他的东西!
她愤怒地一掀大盘,朝正面对坐的他翻去,但他比她更快一步地伸手扣住她右腕,让她动弹不得,盛面的大盘仍稳稳地躺在桌面,安然散发温热的香气。更教她火大的是,他以一只手搞定这一切的同时,另一只手正回晃着红酒杯,淡淡品味当地佳酿。
她还有一只手可以用,恨不得重重甩他一巴掌,却被他自杯缘射来的冷睇吓阻,无法采取进一步的愚蠢动作。
而且,她被他钳住的右腕,非常痛,痛到整只右手都因血液不通畅而肿胀,通红麻木。
“陆小姐,就请你多一些对人应有的体谅吧。”他略略一扬另一手,让远处一角打着哈欠的服务人员上前善后,只留红酒和点心在幽微的桌面上。
他们看似亲密平和,手扣着手,实则暗潮汹涌,尖刻相斗。
她早已沦入劣势,却死都不肯吭一声。要她跟这种人求饶,还不如让他活活拧断她的手算了。
“我无意跟你对立——”
“那你现在的行为叫作什么?”
他淡淡苦笑。“你好像到现在都还没搞懂自己的处境。”
“谁能让我懂?你吗?”
“事情会搞成这样,你自己多少也有责任。毕竟大家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你却鲁莽地闯进别人的地盘,坏了别人的好事。”
“我根本什么都没看见!”
“却让别人看见了你。”
“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我也完全没概念!”
“谁会相信?”
这个俞慧东!她恨透了他这种云淡风轻的德行,仿佛他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
“陆小姐,我只想尽快了结这项失误,把一切损失和可能的伤害降到最低。你如果不配合,只会增加我们双方的困扰,对你并没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