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讲,好像她说什么对他而言都没差,他既没打算费力沟通,也不觉得需要调整自己。大家各走各的步调,井水不犯河水。
“我不是在阿谀奉承你……”她的好心情陡然消沉。在逃亡旅程中那种被曲解的不舒服感,隐隐重现。“我是在试着改变自己,去接纳过去经验以外的世界。”
懊怎么说呢?她已经很努力地想要说明,却愈表达愈吃力、愈说愈朦胧。
算了,还是别再自讨没趣。再讲下去,又会落入平时大家向她嚷嚷受不了的困窘里,笑她又在抒发哲学式的空洞论调:有讲跟没讲一样。
“所以呢?”
他淡漠的沉吟,勾住了她沮丧的思绪。美眸怔怔转望,他却只看路况。
她不明白。他没头没脑的在问什么?
“妳刚才讲那些话是在试着改变自己,去接纳过去经验以外的世界。所以呢?我还在等妳的下文。”
芳心一悸,欲言又止。前一刻的阴霾,只因为他这随兴一句,就豁然开朗。
“我以前……都活在自己习惯的框框里,我不能适应或不能接纳的事情,都会尽量躲开,建立自己安全的小世界。大家都很疼我、护着我,也护着我的小世界。”
她不能接受爸爸将第三者带进家中,阿姨就开放自己的家,供她避难。她不喜欢嘈杂肤浅的社交圈,舅舅就会挺身替她把这些纷扰挡下,也替她找到最适合她这小世界的宇丞,继续呵护她封闭的未来。
外面的世界太可怕,光是米兰那趟冒险旅程,就令她惊魂万分。意外的是,她的适应力似乎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强。
好几次,她都快受不了这一切乱局和魏君士这个人,但她居然都撑过来了。而且还……
娇颜蓦地泛红,尴尬地不住纠缠着十指。但他也不催她,静静开他的车,给她思路千回百转的空间,好像不觉得她的温吞是烦人的迟钝。
“如果是过去的我,绝不愿意住在太热闹的地方,但是现在我想改变自己。”
车已到达目的地,停在车库前,他却仍维持着专注开车的状态,直视远方,以免惊动到身畔正怯怯绽放的娇丽花朵。
“你若是住在热闹的地方,那我要快点适应那种热闹的居住品质,想办法找出它的匮点,学习去捿讷。所以我想……”
她踌躇思索着,在脑海中潜游,搜寻着最适切的宇句。
他等待着,有如安然歇息在她身畔的狮子。
“我想无论你要住哪里,我都没问题的。”完全可以配合。
她坚定地转望他时,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他太魁梧,靠坐在驾驶座椅背垂睇她,都仿佛在高高睥睨。但是他脸上的线条太温暖,太迷人,像个父亲正心满意足地笑望身旁的小婴孩。
他……为什么这样看她?她愈来愈发觉,他有好多不同的面向。从刚开始认识的不屑看她、敌视她,或是满怀地凝睇她、觊觎她,或用某种她无法解读的眼神观察着、搜索着、执着地追究着。现在又多了一项她未曾经历过的神秘,令她不解,又深深地被吸引。
“迪琪?”
啊?什么?她恍然回神。
“我在问,妳有照我交代的去做吗?”
“你交代的……”
“跟妳父亲提我们的事。”
“有、有啊,我已经跟我爸说了。”她尴尬地连忙展现机伶。“可是他的反应很糟糕。”
“怎么个糟糕法?”冷眸微瞇。
“他只会在那里计较着你的工作、你的经济状况、你家的总资产额,政商关系之类的,对于你的高矮胖瘦、到底长什么样、人品如何,他问都没问。”爸好像在评估着可能的事业合伙人,而不是将要娶他女儿的男人。
他尽可能不发噱,免得伤了她的自尊。
她父亲的反应很正常,一如他所预料;不正常的是她。
“为什么要跟我爸提我们的事?”其他人不行吗?
“因为只有他能成为我们最有力的靠山。”
会吗?她不是不信任君士,而是不懂他从哪一点判断爸会这么做,连她这个做女儿的都不认为爸会体谅她和君士背叛宇丞的苦衷。
啊,不管了。君士老爱自以为是地神秘盘算,只会告诉她他已决定好的结论,从不让她参与过程中的讨论。
显然的,婚后她另有苦战要打了。
她伫立奢豪的挑高客厅中,等他上楼回房拿那套西装下来。她很清楚,自己要是被他诱拐到他房里拿东西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她坚持要在楼下等。
他的老家虽老,但一看就知道是名家设计的气派府邸,美到宛如样品屋,没有丝毫有人居住的生活气息。佣人可能都比主人更熟悉这栋房子……
“妳来这里做什么?!”
迪琪被这突兀的斥责吓到。定眼一瞧,是名健美俏丽的女孩,穿着休闲的背心热裤及拖鞋,手拿着一瓶冰凉饮料,杵在后屋与前厅的宽敞通道中,不爽地惊瞪着。
这……是君士的家人吧。糟糕,君士不在,也没人介绍她,活像个闯空门的。
她正想诚恳说明,就被女孩鄙视的讥讽重重击垮——
“妳又被我老哥搞大了肚子,想讨回公道?”
第九章
一颗剔透芳心,全然信赖地抛给他,他却马虎失手,碎了一地。
她知道,她和君士的未来充满各种变数,危机四伏。但是他们之间渺小的可能性,带给她莫大的盼望,愿意冒险承担一切风险。
这下她才惊觉到,她太高估自己。
本以为,君士像从米兰逃亡时一样,正倾力搭救她月兑离宇丞及家人的掌控,她却忘了提防他到底是在倾力搭救她到哪里去。去地狱?还是去她架空的天堂?
这些都是她自找的。当初和君士第一次碰面的激烈冲突中,她就很清楚这个人与洁儿交情匪浅。他那时之所以对她热情如火,因为误以为她是洁儿;而后对她冷淡毒绝,因为知道她不是洁儿。
她还要再为君士和洁儿之间的关系,找多少理由来骗她自己?
这些对他来说,或许早已过去,她却过不去。
“迪琪,妳有在听我说话吗?”
回应君士这句话的,是她蓦然警戒的愕瞪。
驾驶座旁的她,防备地环抱罩着黑套的那件西装在胸前,仿佛他们又回到欧洲大城间惊险奔波的状态。刚才在他老家时还没怎样,载她回去跟顺十八碰面的这段路程,她就开始不对劲。
不,他从楼上拿西装下来时,她的眼神就有异。
所以问题出在家里?
“我刚收到纽约总公司的消息,得赶过去为海外存托凭证的案子订价。这支手机给妳,我们暂时以此保持联系。”他神色自若,宛如什么都没察觉。“有任何状况,立刻打电话给我。即使我在会议室Pricing也会全程开机,妳不用避讳。”
小手迟疑地接过晶亮黑薄的手机,轻巧精密,对她却沉重有如一吨铅块,更像灼烈的火炭,难以承受。
“迪琪。”
她抬眼,彷徨回望他犀锐的倾头瞪视。
“妳一个人,行吗?”
美眸涣散地转望他以外的世界,似乎暂时无法把他收进她眼底。可是除他以外,她也没有办法看见任何东西,只能茫然。
她被带回顺十八那里,君士就离开了。她是怎么把那套西装交还给顺十八、怎么被他安排去设计师那儿精心打扮、怎么被他带去和宇丞共进晚餐,全都一片含糊,心不在焉。
“妳觉得呢,迪琪?”
她怔怔抬眼,才恍然察觉,在她面前跟她谈话的人早已变换成宇丞。真奇怪,为什么今天一天都在听人问她无法回答的问题?全都问得没头没脑的,问题本身也似乎不需要她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