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的拍卖公司半年前惊传营运危机,所幸他人面够广,多得是生死至交的拜把,才靠着老友牵线抢到张女士这位收藏丰富的宝贵靠山,替她筹办专门艺品拍卖。去年十月小办一场测试市场反应的预展酒会,果然探对门路,得到热烈回响,各方皆看好二○○叁年二月下旬正式上场的拍卖会。
现在可好,起死回生的拍卖会开办前一秒,他们又得全体再死一次……
[你是什幺时候发现舅舅卷款潜逃的?]以撒空洞仰望着弥漫南欧风情的天花板。
一室幽微而柔和的昏黄灯光,像隐约的炉火,温暖宁静。而他们此刻要背负的难题,巨大而刚冷,冻彻心扉,连血液都快为之凝结。
[我接手拍卖会的时候发现的。]他仰头饮尽,漠然吐息。如果不是当时被乐乐激怒,一气之下接手拍卖事宜,他可能要等到安家整个财务丑闻上报了才会知道。
[妈的……]以撒烦到内脏抽痛,俊容狰狞。[我卖掉大楼,收掉工作室,手上的有价证券全月兑手了,到处拉下脸皮求贷款,只差没去标会。好不容易筹到的资金,就这样给舅舅全部污走。]
安阳视而不见地冷睨搁在大腿上的杂志,静默半晌,就又伸手开了罐海尼根,一口气灌掉大半。
[你现在手边还剩多少?]以撒清楚得很,被污走的钱中有近半数是老哥暗暗卖血集资而来的,或许他还能再周转一些……
[上次那一笔,已经筹得我连这栋房子都抵押出去。你认为我还会剩多少?]
靠,跟他一样惨到爆。[现在怎幺办?]
[不知道。]
APHRODITE真要收尾收得这幺惨吗?
以撒这才有点了解老哥为何坚持一定要把这场拍卖做到最好,执着到几乎众叛亲离,把所有参与者惹毛。
[你跟乐乐讲那件事了吗?]
安阳拧眉,揉了揉鼻梁。
[还没。]他几次都想跟她摊牌,却老是在她面前临场澳口,啥也没说。
[喂,既然你都醉成这样,我人也挂了,就乘机敞开来说吧。]反正过后大家仍可保持冷淡立场,死不认帐,免得尴尬。
[说什幺?]
[你要是垮了,乐乐怎幺办?]
[跟我一起垮。]夫唱妇随。
[你也太狠了吧。]牵连无辜。[不管她家现在的经济状况如何,好歹也是被人当千金小姐宝贝大的。]
[话不是我说的,是她自己这样响应。]
[啊?]
[带你回我这里的途中,我已经跟她把最糟的状况讲明。]
有种。[她怎幺说?]
[叫我快去超市抢购科学面,还有她要的果汁──囤积必备粮食。]他等以撒爆笑到一个段落,才淡漠递上一张猪形小卡片。[然后她在那团小包包里面胡乱翻找半天,选出这张给我。]
以撒岔气,按着肚子颤颤接过来细看。先是不解,而后攒眉,认真,深思,困惑,总结为不可理喻的神色。
[这是什幺鬼画符?]怎幺参都参不透。
[那是乐乐手工自制的名片。你看的那面是图标作息表,看不懂表示你理性功能十分正常。]若看得懂,就得怀疑自己的精神状况。[她要我看的是背后那一面。]
一翻过去,以撒就庆幸自己是躺在床上观赏。否则一天当面昏倒两次,有害心理健康。
[这一团团是什幺东西?她在试原子笔有没有水吗?]
[那是她装饰过度的文字。]不用怀疑,就是国字。
以撒不愧生在艺术世家,脑袋操作系统稍一转换,立刻了然,好笑地朗读──
[我知道怎样处卑贱,也知道怎样处丰富。或饱足,或饥饿,或有余,或缺乏,随事随在,我都得了秘诀。]
悠哉的笑容渐渐怔下来,化为再一次宁静的浏览。来来回回,在简简单单的字里行间,读到灵魂深邃的触动,隐隐约约,让他一时无法回神。
[不错嘛。]他无力地挤个潇洒笑容,伸指递还卡片。[没想到她还会作文。]
[这是经句,她从圣经中抄来的。]
以撒漠然溜开视线,不太想面对兄弟间被母亲挖出的这道鸿沟。
他知道老哥学生时代,在阅读中外经典时意外发现圣经中[以撒]代表的另一个意思,受了很严重的挫击。
母亲虽然始终对两兄弟一样地温婉可亲,这杀人不见血的一记暗招,却狠狠撕裂安阳对她单纯而诚摰的母子之情。
他是外面生的,母亲心底根本就不认他这个儿子。
她温柔的笑容,温柔的呼唤,温柔的拍抚,温柔的叮咛,二十几年的表面功夫,竟在他心中尚存一丝希望、学成归国后冷冽揭破──
安家对你已尽到养育的职责,你是否也能做个知好歹的人?
他永远忘不掉母亲那时的温柔笑容有多冰冷。
他愿意死在她面前证明他对安家绝无野心,他只是甘愿为安家的事业尽一己之力。虽然他没有以撒那种天生敏锐的艺术本能,但他可以去学习艺术行政,全力支持执行上所需的技能。他想的只有这些,别无所图。
你有什幺值得我信任的呢?
你能用你的一辈子证明给我看你真的那幺别无所图吗?
母亲淡淡柔柔地笑吟这些话时,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什幺叫泪水从眼眶里掉出来的感觉。真的是掉出来,而不是流下来。他甚至都还记得垂望自己滴上热泪的双手时,那阵错愕。
妈妈,你不是信基督的吗?为什幺会这样狠手杀你儿子的灵魂?
妈妈?
他从此痛恨圣经、痛恨基督徒、痛恨宗教的虚伪与信徒内心的丑陋。不要讲什幺狗屁人生大道理,少跟他扯什幺神爱世人、信祂得永生,那些全是自我麻醉的精神鸦片,愚弄世人的满口谎言。虽然有上帝做他们胡说八道的靠山,但他绝不再让这些披着羊皮的恶狼张牙舞爪撕裂他!他会极尽全力,扭断任何一只企图朝他伸来的毒爪!
但有一双柔软小手,没有任何企图地拥向他。
像他儿时朝母亲伸出的小手。
有时候,他会因此暗暗地觉得自己好幸福,几乎忘了母亲狠狠刻在他心中的丑陋伤疤……
[我记得。]以撒恍惚的冷语怔住安阳的迷离思绪。[妈跟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
安阳僵在沙发上,冻结一切反应。
他知道?
[我那时就在院子里,打算跳窗进去吓你们两个。]怎知他还未捉弄成功,就反遭命运捉弄。
他们曾经是多幺要好的兄弟,从小灵俊又顽皮。两人一起四处捣蛋,一起在学校蝉联风云人物榜,一起谈恋爱,一起搞乐团,一起出国各奔前程,一起回国踏入社会。
一次不小心的窗外窃听,却让他失掉了突然宣布月兑离安家的老哥,同时失掉了对母亲的信任。
他常为此觉得好笑。妈为了保住亲生儿子的利益,欺陵别人的儿子,没想到成功撵走安阳后,连亲生儿子也从此无法亲近她。由心理,产生了生理的强烈抗拒,看再多医生、吃再多药,都没有用。
妈到现在都还不晓得,该看医生的是她,不是他。
兄弟俩各有心结,各拥伤疤。即使想,也不知该如何回到昔日光景,找不到一个坦诚的着力点
直到以撒瞄到安阳痴痴垂睇猪形小卡片的神情。
灵光乍现!
[喂,问你一句话。]
安阳倏地转回疏离的脸色,淡淡将卡片收回胸前口袋。
[以你的专业判断,我们的拍卖公司真的没救了吗?]
他郑重沉默,似在琢磨[我们]两字的政治正确性。[由APHRODITE目前的状况来看,就算持续拍卖制,也难有利润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