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是喜欢她,就直说嘛,她也好可以乘机原谅他,不然,他以为她很乐意一直跟他针锋相对啊?这门婚事她也不是全然反对,只是办得未免太马虎,对不起她的纯纯少女心。
昨天下午她才离家出走,晚上就被他扛回来,今天马上张灯结彩。这是干嘛,赶办年货吗?
非得狠狠说他一顿不可。然后,再很温柔地原谅他好了……嘻。
行经园中游廊,冷不防听见细微的交谈。雪天黄昏时分,一片凄清幽暗,看不清人影,可声音却很熟悉。
“所以谣传此处有聚众抗匪之事,是真的罗?”
“只能说,当地百姓确实有抵御盗匪来袭的能力。”
“这可是大事,穆勒。”陌生的男声轻喃。“很多乱子,都出在地方势力上。三藩与台湾一事,已经印证过这种危机有多大。尤其甘肃一带,上达西北,下连川陕,都是皇上连年用兵好不容易才平定的区域。我想,皇上不会乐意听到此地有八旗兵以外的势力,可以自行抵御强盗流匪。”
此类谋反的潜力,极为敏感。
蹲在暗处的寿思打了个寒颤。她不知道……教小老百姓自卫家园,会惹出这么大的危机。他们那些小民只是防御自己的辛苦耕耘而已,哪有谋反的念头?
“你想太多了。”
穆勒散漫的回应愕住对方,也愕住惶然的寿思。
“这里的小老百姓蠢得要命,没你想的那么高明。”
“一直侵扰川陕一带的流匪,居然连连栽在此地,又怎么说?”
“只能怪那些流匪自已笨,你还要我怎么说?”
“穆勒?”那人笑得十分谨慎。“你是认真的吗?”这么大的危机,他竟一反常态地轻描淡写起来,打发过去。
“说够了没?”这节骨眼上,他没空跟人闲扯淡。“我待会儿有事要忙,你还有什么要吠的就快点吠。”
“省得我耽误你拜堂?”
“喔,对。我居然没想到拜堂,满脑子只想著入洞房。”他无聊透顶地故意瞎扯。
“好吧,我明白了。”那人咯咯笑不停,话锋却仍旧犀利。“我只要确认一件事,立刻走人。”
笔作优闲的冷冽气氛,慑得寿思浑身紧绷。
“此地小民聚众御匪之事,不管甘肃提督敦拜知情不知情,都月兑不了关系。你认为我该如何向皇上禀报此事?”
这个人,打算……参劾阿玛?
“你提都别提。”
穆勒嚣张至极的回应,再度令人错愕。
那人极不自然地乾笑一阵。“你是要我向皇上回禀:天下太平?”
“是啊。”他转转僵硬的后颈。“皇上听了一定很高兴。”
“他是听了一定知道有问题。”那人舒心一叹。“管你去死的。反正该说的我已经说了,要是捅出什么楼子,你自己看著办。”
寿思大惊。他就这样撒手,让穆勒一人去担所有的烂摊子?
“你还是打算告密?”
“没错,因为我没你那么清高,我很需要皇上的赏识和功勋。”那人口气一转,圆滑起来。“不过,若是你肯与我妹妹破镜重圆,那又另当别论了。”
“滚吧,我没兴趣再当一次你的妹夫。”
妹夫?穆勒已经成亲?
“那好歹你也该回京看看你儿子吧。你有多少年都没正眼瞧过他了?”
寿思顿时僵成石柱。连儿子都有了……
她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只觉得脑袋空空的,人也空空的。甚至愣愣地眨了好多回眼,才明了眼前弯身斜睨她的大脸,正是穆勒……
“听够了吗?够了就快跟我进去拜堂。”
“谁……谁要跟你这种人拜堂!”她愤然跺脚而立,霎时双腿抽麻,差点摔倒。
“下回偷听!记得带张椅子。”
“放开我,”才不要他扶!“你不要脸、无耻至极!都已经有妻有小,还来勾引我!”
“喂。”说话请凭良心。“是谁在勾引谁啊?”
她恨透了他那种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慵懒调调,偏偏眼睛不争气,涌上一片模糊。“你跟刚才那个人的话我全听见了,你还想赖?!”
“哪个人?”
她气恼地发现对方早了无踪影。“反正,你别想我会听你的!这门亲事,绝对结不成!”
“随便你。”他森然伸掌压上廊柱,狠眼逼困倔强的小人儿。“你既然全听见了,那么我就不必罗唆。成不成亲,你自己决定。但你搞清楚,我没兴趣为外人卖命,所以亲若结不成,你阿玛的死活,请自行负责。”
“你敢拿他的安危威胁我?!”
“敢哪。”
“为什么?”
“你说呢?”
她太疏於男女间微妙的暗示,不懂他深邃的凝睇代表什么,只一迳伤心於他硬是要扳倒她的那股敌意。
穆勒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处处对付她?她刚刚还对他有些心动的,所有好感却又一下被他杀光光。
“我讨厌你。”她含泪冷道。
穆勒刚棱的面容微微抽动,更显严厉,完全遮掩住他内心的焦虑。
怎么回事?事情好像不是在往他所预期的方向进行。
“我绝不再作傻瓜。所以你别再耍花招,妄想我会笨笨地跟你和好。”
现在到底哪个是傻瓜?为什么他觉得他才是一头雾水的那个?
“如果你扯完了,就移驾大厅吧。”
“我不去。”
他隐然不爽。虽然威胁小女娃著实烂招,但他已无计可施了。“你不管你阿玛的安危?辖区内有小民聚罪谋反,这罪名可不轻。”
“那又怎样,与你这『外人』何干?”她故意恶声加重。
他绷紧的面容狠狠一拧,咬牙切齿。“很高兴你此刻心情会好到大开这种智障玩笑。不过很不幸地,你待会儿就得改口了。”
她骇然抽息。
“从今以后,我不叫外人,而叫官人。”
“放我下来,”她拒绝再被当作杂货般乱扛。“这里是我家,我不容你放肆!”
穆勒才不管她。他已经管得太多了,结果呢,更加一塌胡涂。烦死了,不管什么事,一旦涉及女人,都会搞得乱七八糟。
天晓得女人的脑袋是用哪种肥料做的,完全不讲道理,反反覆覆,捉模不定。他愈是努力,愈是惨烈,把自己整得七荤八素。更重要的是,他已经耗费巨量心血,专注在这么个小女人身上,结果竟然还是模不清她在想什么。
她以为他很闲啊?!
不管了,一切照他的规矩来。速战速决!
整椿婚事由穆勒这一强势主导,办得格外凄风惨雨。新娘子哭得死去活来,拳打脚踢,还是硬被他箝扭著,有如胁迫犯人画押般地行完大礼,把小人儿打入大牢似地拖进洞房。
这期间,众人不断好言相劝,又是哄,又是骗,也有人暗暗窃喜,或淡淡看热闹。更有脸色极为难看的父亲,从头沉默到尾,两掌捏得大椅扶手嗞咯响。
“我不要作人家的填房,我才不要当别人的娘!”
“格格乖,坐好嘛。”
侍女、看妈、全福太太们拚命婉言压著她盘腿,照满人礼俗,与新郎在南炕上对坐。可寿思挣扎得甚是卖力,众家妇女已经被她操得不成人形,狼狈至极。
按规矩,这婚礼要从今晚足足进行到明夜。见寿思如此不合作,穆勒乾脆下令,一切礼仪今晚全都搞定,以降低灾情。
她又哭又闹,声势凄厉,出嫁弄得像出丧。看得出来,这不是在作戏,她是来真的。
“格格,快。咬一口饽饽……”
“小心她又把这盘翻了!”
侍女们惊叫不及,才重煮的半熟饽饽就又泼了全福太太们一身,只剩仍呆夹在筷子上的那个。
“这……怎么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