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都无人敢出声。即使是以仁厚博学著称的皇帝,面对不肖儿子时,他仍是个普通父亲。寄予厚望,也一再失望;既是气恼,又是无奈。
“皇……皇叔。”小舞恭恭谨谨地探问着,等皇上微微睁眼了才敢继续说。“如果,撇开宝藏之事不说,其实堂哥他办案的态度是正确的。”
皇上舒眉望着被查出犯下偷盗藏宝图罪行的小侄女。
“堂哥办案,都呈现出您从他小时就灌输的理念,实事求是,探究到底。他不是一直都声明着事有证据吗?”
“是啊是啊!”皇太子赶紧附和。“我——”
“你闭嘴,让小舞说。”皇上淡道。
“皇叔一向教我们要追本溯源,辨明究竟,凡事都要有个理字在——”
“对!那正是宋明理学的精义所在!”太子才乐没多久,又在皇上的白眼下垂头沉默。
“堂哥说的……也对,只是宋明理学的理外,皇叔更讲西洋文化中的理,利玛窦、汤若望之类传来的科学之理。所以堂哥凭借证据判断此案,很是恰当,完全符合皇叔平日的教训。”
皇上漠然轻喟。堂堂皇太子,自己在做什么都讲不清,还要小堂妹替他找台阶下。
“你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知道……”小舞惭愧地又垂下了头。
“你做他们家的女儿,实在太可惜。”
小舞知道皇上感叹的是她的父兄们。阿玛和哥哥们身为皇族,已享有荣华富贵,却还连年私吞各个督抚的进贡,贪占国府岁入,终而抄家流放,风光不再。如今她却又涉嫌曾偷窃藏宝图,与父兄过往的贪渎大罪相呼应。瓜田李下之嫌,一辈子都洗不清。
“你为什么要潜到凤恩家偷藏宝图?”
皇上慈父般的失望低询几乎逼出小舞的真心话,她惴惴不安地偷瞥了女乃女乃两眼,仍得不到女乃女乃任何许可的指示,只能背着罪名继续守密。
“说……说我潜到凤恩家偷东西,有什么证据吗?”
“没有,只是有人密告此事,所以我要你亲自说。小舞,你真有这么做吗?”
她委屈地瞪着皇上的靴底好一会儿,轻声道:“有。”
皇上无力地靠入椅背吐息,对这群小辈失望透顶。
“启禀皇上。”凤恩拱手挺直跪立的身子。“舞格格确如传闻密告,曾至微臣家中行窃。但舞格格窃取的,不是藏宝图,而是两家的婚约。”
婚约?众人傻眼,只有小舞的女乃女乃,包子露馅儿似地做着鬼脸,不敢吭声。
“事情的源头,正在于微臣祖父与老福晋过往的山盟海誓。”
皇上微微瞥视老福晋一眼,只见她羞红了脸,却仍扭扭捏捏地傲然以待。
“那是年轻时候的事儿了,还提它做什么呀!”这些小兔崽子真是不可爱。
“原本老福晋与微臣祖父年少时两家都已相互默许为亲家,却不料老福晋被先帝指配给了舞格格的祖父,一对鸳鸯就此打散,但是两家默契仍在,舞格格要偷的,正是那份契约。”
“什么?”小舞的下巴几乎掉到胸口。这太扯了吧?
“既然早有默契,还白纸黑字地留证,小舞又何必偷嘛!”皇太子不屑地哼道。
“因为除了微臣祖父和老福晋,已经没人知道婚约藏在何处,知道的人早一一过世了。”如今也只剩老福晋还活着。
八旗贵胄,向来不得私自作主嫁娶,尽避事先可以想尽办法用尽避道辗转托请后妃在指婚时“顺道成全”一下,但,定局仍没个准儿的。凤恩祖父与小舞祖母年轻时的那纸婚约,在个别嫁娶后自是见不得天日,否则将成擅定终身的罪证。
凭皇上与老王爷的交情,他当然也知道这事。
“当年的英雄美人,最后各嫁各娶。朕也不能再为他们改变什么,只能靠成全后辈姻缘来弥补他俩当年的遗憾。可是凤恩,你却辜负了朕特意为你安排的苦心。”
小舞愕然瞪着凤恩。他和堂姐的婚事居然还有这一层渊源,他却跟女乃女乃一样,啥也不跟她说。
“是我不对,推荐错了孙女儿。”老福晋哀声感慨。“是我不该推荐小舞的堂姐做凤恩的福晋。我那时只想着他俩年纪相当,也都很受我和老王爷当年的那段故事吸引……”却没想到小舞她堂姐芳心默许的对象是别人,还怀了对方的孩子。
“是啊,成亲不到一个时辰就没了新娘,火速仳离,我那段精彩绝伦的婚事还真是大大托您的福呀。”凤恩眯着俊眸斜瞅假装很伤心的老福晋。
“因为我看你当时挺迷我那段故事的嘛。”老福晋可不是好惹的,抽起手绢儿便幽怨叹道,“咱们小凤恩成天想着再续爷爷未竟的浪漫情缘,日日巴望着娶到终生相知相守的美娇娥,就和我与你爷爷年轻时的恋史一样,成为传奇,供后世有情人景仰。谁知,下场竟如此凄惨,真是可怜啊……”
老福晋呜呜咽咽地削着凤恩,几乎气爆他浑身血脉。
皇上气定神闲、道貌岸然地垂眼安坐着,只微微挑了挑眉,随他们相互开炮,情绪显然好转许多。
“那藏宝图之说究竟是真是假?到底有没有西域宝藏和长生不老的秘方?我明明听说老王爷出使西域时因遇到沙暴,躲入荒山洞穴时意外发现满坑满谷的宝藏,几乎整座山里头全是宝窟,所以绘图做记号。难不成这事就只是空穴来风?”
皇太子的怪叫登时又弄拧了气氛。
“不尽然,但那封信确实是张藏宝图。”老福晋轻松道。
“你说那是情书的!”小舞当场喊冤。
“也没错。”不然她哪说得动小舞去替她盗信。“那封信,对不同的人各有不同意义,但每个说法都可成立。”
老福晋吟歌似地,搅乱大伙一脑子浆糊。
“把信呈上来。”在场的除老福晋外,大概只有皇上神智最清楚。
凤恩神情颇不自在地依令奉上一张厚厚纸笺,看得皇上大皱眉头。底纸上铺黏着片片碎纸拼凑出的图面,依稀可见娇艳丰美的舞影身姿,满载胡人豪迈风采。
“谁把信搞成这样?”
“放禀皇上,是微臣干的。”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豁出去了!
皇上转眼一瞥,凤恩便深吸一口气地挺直了背脊坦言。
“微臣起先采信的是舞格格的说辞,相信那是份情书,只不过,误以为是舞格格亲自画来给我的。直到后来藏宝图的流言大起,臣一时气愤,便‘撕’下解决——”
老福晋自绢帕掩盖后爆出颇似喷笑的抽泣声,惹来凤恩一脸尴尬的狰狞。
少在那里幸灾乐祸,死老太婆!他咬牙狠瞪警告。
老福晋撇开遮掩,傲慢地朝他一吐舌头,随即又迅速覆回手绢,继续制造伤痛欲绝的音效。
皇上面不改色,也不做任何反应地审视拼凑黏贴的图面。
“胡旋舞……”皇上意味深长地吟着。
“那宝藏呢?它不是也可以当成藏宝图来看吗?”急死皇太子了。
“宝藏?不正跪在那儿吗?”老福晋纤指如兰朝地上优美一比。
“小舞?”皇太子心碎大嚷。“她算哪门子宝?”
“活宝啊。”老福晋眨巴着老实的大眼。
“女乃女乃!”这是什么场合、什么时候,还敢耍宝?!
“朕倒觉得这图画得较神似婶母。”皇上微微扬着嘴角,细细赏析。“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这图给微臣捏得皱七皱八的之后,画中人就更像老福晋了。”凤恩哼笑地睥睨着老福晋脸上的岁月痕迹。
“你把小舞拐走三天,对她做了什么事?”老福晋眯着冷眼凌厉还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