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她睁大眼,像是听到一种传奇、一个禁忌,女乃女乃怎会跟其他人订过婚?爷爷知道这件事吗?对方又是个怎样的人,居然还在五十年后让孙子送信过来?
苏其伟拿出一张黑白照片,色泽发黄,角落已破损,特别护贝过了,以免再受伤。
吴思柔凑近一看,照片中的年轻女孩确实是她女乃女乃,那微笑的模样多年来不曾改变,穿着白色洋装看来优雅秀气,身旁则是一个高大浓眉的青年,笑得更是灿烂得意,跟眼前这男孩颇为神似,祖孙俩果然有遗传基因。
两人的距离这么近,她没特别注意,他却不免心神荡漾,深吸口气才说:“你爷爷很讨厌我爷爷,总怕我爷爷会抢走你女乃女乃,也不准他们有任何往来,我爷爷如果来上香,怕场面难看,打扰你女乃女乃的安详也不好,所以希望你不要告诉别人,直接把这封信烧给你女乃女乃。”
苏其伟看这张照片十几年了,早已把吴家女乃女乃的形象深植心中,或许正因如此,才会让他对吴思柔有种期待已久的感觉,甚至觉得两人分散了很多年才重逢,这算是一种移情作用吧,他对自己说。
“原来是这样……”她这才想通了一些过去不了解的事。
爷爷在高中教数学,一路从老师、组长、主任升至校长,直到五年前才退休,个性固执又爱发脾气,对女乃女乃不只关心过度,有时还显得神经兮兮,退休后几乎以女乃女乃为生活重心,原来是因为这些前尘往事,爷爷才会特别没有安全感。
“请你体谅一个老人家的心情,我爷爷没办法来参加丧礼,只是想用这封信表达一点怀念。”苏其伟从小苞爷爷感情最好,没有长辈和晚辈的距离,反而像朋友般无所不聊,关于爷爷心底的遗憾,全家也只有他最了解。
“嗯,我可以了解。”她心想女乃女乃都过世了,爷爷应该不会计较陈年往事,她帮这点忙也不算过分。
她低头看看手中的信,明明很轻,这时却变得沉重,里面是半个世纪都没来得及说的话,她无法想象那是多么深厚的情感。
除了信,他又拿出一张纸条。“拜托你了。上面是我的联络方式,把信烧了以后请你告诉我一声,我才能向我爷爷交代。”不是他不相信她,而是任务重大,必须尽量谨慎。
“我会考虑一下。”她接过那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的名字、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
“考虑?”苏其伟不接受模棱两可的答案,表情和语气都转为强势。“我爷爷连上香致意的权利都没有,至少希望能用这封信向你女乃女乃告别,五十年来他没有怨恨,只是怀念也不可以吗?你有什么好考虑的,我爷爷都不知还能活多少年,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啊!”
这男孩是怎样?有必要给人这么大压迫感吗?她往后退一步,不太情愿地说:“好吧,我答应就是了。”她告诉自己,这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他爷爷,如此情深意重,她若不答应太残忍。
“真的?谢谢你、谢谢你!”他态度一转,再三行九十度鞠躬礼,她反而不好意思了。
“你不用客气。”好怪的男孩,一下霸道一下厚道,似乎有点精神分裂,不过也是人之常情,她自己不也有许多矛盾之处?
“再次谢谢你!”他怕她改变主意,赶紧转身大步跑向马路对面,骑上一台黑色重型机车,没多久就骑出她的视线。
她望着那疾驶而去的背影,夕阳余晖中竟有种怀念的感觉,才第一次见面就觉怀念,这是一种怎样的错觉?是因为女乃女乃的离去,还有一封隔了五十年的信,才让她有这种惆怅心绪吧。
把信折起,塞进口袋,她转身走回家,发现爷爷还在房里躺着,姑姑在客厅收拾,亲友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师兄师姊们也一一告别,吴思柔向他们鞠躬致谢:“谢谢你们,谢谢。”
大家对她点点头、拍拍肩,不用说得太多,节哀是节不了,但至少表达还有人在关心。
吴香伶坐在客厅,表情疲惫,一整天下来她确实是倦了,看到侄女便问:“柔柔,你刚去哪儿啦?”
“喔,呃,有位客人掉了东西,我拿去还。”吴思柔回答的时候有点慌乱,她不喜欢说谎,但既然答应了别人,也只得尽力做到最后。
“嗯,晚上要吃点什么?”吴香伶看天色已晚,今天的公祭应该到此为止,一切都有终点,母亲走了,父亲倒下了,她没有时间感伤,她必须更坚强。
“今天别煮饭了,我去买便当吧。”吴思柔知道姑姑上班辛苦,又要照顾爷爷女乃女乃,因此常会帮忙做饭,家人原本不希望她太劳累,但医生说适度运动有助改善低血压,她才得到能做点家事的权利。
“我去买,我头有点昏,想去走一走。”吴香伶拿起皮包,在母亲去世后,侄女成了最需要保护的人,这孩子有许多日子都是在医院度过的,千万不能让她步上她女乃女乃的后尘。
“那我在家看着爷爷。”
“他睡着了,只要没动静就好。”吴香伶走出屋门,夏日晚风迎来,蝉声如泣如诉,她已经四十岁,曾经轰轰烈烈爱过一次,而后沉静至今,偶尔有微风起伏,就够了。情感是可以转移的,她早已下定决心,今生要好好照顾双亲和侄女,这便是她此生的意义。
泵姑出门了,爷爷在房里休息,吴思柔找到机会,在女乃女乃灵前烧了那封信,这应该不算坏事吧?但她就是不免心虚,万一爷爷醒过来发现了怎么办?幸好爷爷一直在房里,信也很快就烧完了。
火熄了,只剩下灰烬,不知信里写了什么,五十年来的相思?还是埋怨?她很难想象五十年后,还会有人如此牵挂她吗?世上的爱情故事太多,她一个都不曾有过,并不是没有人追,只是她还找不到感觉对的那个。
晚风吹来,一瞬间灰飞烟灭,在黄昏中缓缓散去,十七岁少女不禁陷入沉思,其实女乃女乃并没有消失,爷爷仍爱着她,还有苏爷爷也记得她,爱情不因时空而拉远,反而越陈越浓烈。
多盼望,如此爱情也能降临自己身上,不要遗忘不要淡掉,直至生离死别,仍有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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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只有吴思柔和姑姑一起吃,爷爷说没胃口,喝了碗汤就又回房躺着,平常高大健壮、声音宏亮的一个人,虽然七十岁了仍老当益壮,却在妻子过世后整个枯萎了。
吴香伶劝了父亲几句,也只能叹息退出房间,坐下对侄女说:“希望爷爷不要生了心病才好。”
“还需要一些时间吧。”吴思柔无奈回应,女乃女乃离开才几天而已,爷爷怕是要好几年才能平静些。
用过晚餐后,吴思柔收好桌面,在厨房传了封简讯给苏其伟:“我已经把那封信烧给女乃女乃了。”
这就算完成任务了吧,她心想,然后回到客厅陪姑姑。这是女乃女乃留下来的规矩,晚饭后可以洗澡、可以休息,但若没事就留在客厅,大家或许看书、写字、说说话,总之这是家人共处的时光。
他们家没有电视,只有音响设备,有时放音乐、有时听广播,静静悠悠地度过一个晚上。
现在爷爷在房里休息,她和姑姑就坐在藤椅上,有一页没一页地翻书,音响放出女乃女乃最喜欢的二胡音乐,望着遗照中女乃女乃的微笑,吴思柔忽然发觉,悲伤也可以转化成温柔,女乃女乃不曾离开,她仍在这儿与他们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