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侯雪琴也不知该说什么,这个家里,她认识最久的应该就是他了,从婚前、婚后、生子、丧夫……傅正庆一直是她最信赖的人。
“夫人,您还好吗?”他先开了口,不忍看她皱眉的模样。
“事情变成这样,你都看在眼底,我还能好到哪里去?”她摇摇头,真希望摇开无望的感觉。“本以为她们母女搬出去以后,宇伦自然会死心,但是他每天都跟我吵架,我只能把他当隐形人看。”
“我想二少爷用情很深,不会就此放弃。”傅正庆对这段感情从头看到尾,可说是最了解的人。
“但老天,他们是大嫂和小叔呀!”
暗正庆无法说些什么,他明白夫人的观念传统,跟她辩论只会惹她不快。
“这件事中,我最无法原谅的人就是宇伦,他以前从未对我大声说过话,那个原本乖巧听话的孩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我?”
“二少爷还是很关心妳的,只是他需要自己的空间,他已经长大了,懂得自己要什么。”
“这三个孩子都从我身旁逃走,只为了他们想要的东西,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她自认给孩子最好的环境、最好的教育,为何他们都不懂感激?
“剪掉绳子,打开笼子,或许飞出去的鸟会自己回家。”
“飞出去的鸟会回家?我早就不期待了。”她忽然把话题转到他身上。“怎么光是说我,你自己呢?为什么年纪一大把了还没结婚?”
“抱歉,我……我想我该去忙了。”傅正庆突然咳嗽,慌忙站起身。
侯雪琴看他仓皇离去,心中若有所失。那几乎是逃走的方式让她不得不怀疑,他是否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连他都有事瞒着她,这世上她还能信任谁……
一个月后,由于章宇伦的大力筹措,“章汉翔纪念画展”顺利举行,除了简爱玲从南投带出来的作品,连章汉翔之前卖出的十多幅画,也都被顺利收购回来,一次完整呈现。
简爱玲带着女儿来参加,让她看看父亲的成绩,淳淳似乎遗传了父亲的天分,也很喜欢涂鸦作画,不过爱玲并没有想得太远,她只希望女儿自然发展。
“妳们来了,有没有看到女乃女乃?”章宇伦东张西望,找不到母亲的踪影。
爱玲和淳淳一起摇头,开幕式已进行到一半,但就是不见侯雪琴人影。
“叔叔,这是你跟妈妈,我画的喔~~”淳淳献上卡片,上面有王子和公主,还有一位小小鲍主,四周开满了奇花异草。
“嗯~~公主很美丽,小小鲍主也很漂亮。”章宇伦拿起来仔细端详,顺便发表个人画评。“不过王子的眼睛有这么小吗?妳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帮我多画点星星、月亮、太阳在里面,让我的眼睛也大到快掉下来好不好?”
“等叔叔变成我爸爸,我画一整本的星座图给你。”淳淳可不是夸口,她绝对做到。
“成交!”章宇伦和淳淳击掌为约。
正当他们沈浸在欢乐时光,门口走进一个黑色人影,那是戴了帽子和墨镜的侯雪琴。虽然她跟宇伦还在冷战中,但是身为画者的母亲,她选择低调地出现,默默欣赏每一幅画。
自从汉翔离家出走,她不曾进过他的房间,后来得知他早逝,更不忍睹物思人,因此从未注意到他有这些画作。
奇妙的是,她越看越不觉得难过,反而轻松了起来。因为汉翔的画里有阳光、笑容和激昂,看得出他的心情随画笔挥洒,彷佛三十三年的人生,只为了画画而存在,无悔无憾。
是否在离家的岁月中,他找到了生命的意义?是否就像宇伦所说的,汉翔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她陷入了沈思,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咦,妳也来了?干么躲在这里?”原来那是章诗吟,她发现母亲站在角落,立刻走上来招呼。
“我想怎样就怎样,妳管不着我。”侯雪琴对女儿没半句好话,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她们母女说话的口气就是如此。
章诗吟早已习惯了,只针对重点说:“二哥说妳原本不想来的,既然来了,就打个招呼会怎样?妳明知道二哥的用心,就是希望妳能放宽胸怀,接受事实吧!”
“如果妳闲着没事,就去捐血、做义工、指挥交通,不要烦我。”侯雪琴实在受不了被女儿叨念。
“我偏要管妳、偏要烦妳,怎样?回报妳以前管我、烦我的分!”
母女俩斗嘴不休之际,欧依萍跑了过来,如同往常握住情人的手。“诗吟,久等了,洗手间好多人喔!”
侯雪琴注意到她们亲密的动作,瞇起眼问:“妳是?”
章诗吟也不想再隐瞒,她已经够成熟,可以面对一切。“妳忘了?她是欧依萍,我高中同学,也是我的情人。”
“侯校长,妳好。”欧依萍躲在诗吟背后,她生平最怕的人就是侯雪琴,或许是学生时代的阴影,或许是侯雪琴冰冷的眼神,教她不寒而栗。
“妳们还在一起?”侯雪琴在心底默数,事情发生至今十二年了,这两人从女孩变成女人,不管时空流转、家庭反对、社会眼光,她们仍坚持着这份感情?
“我们从来没分开过,只是没让妳知道。”章诗吟已准备好了,不管母亲有什么反应,她确定自己可以平静以对。
“是这样吗?”侯雪琴的诧异大于愤怒,仔细观察欧依萍,印象中她是个文静柔弱的女孩,没想到长大以后的她,眉宇中透着自信干练。
“我想妳还是很难接受对吧?我不奢求妳能接受,我只想告诉妳,我过得很快乐,我也希望妳快乐,别让固执的观念绑住妳自己。”
“我并没有不快乐。”侯雪琴的回答连自己都不信服。
“妳身边本来应该有很多人的,二哥和爱玲的婚姻就等妳点头,难道妳希望大哥的事再次上演,要他们私奔到异乡妳才高兴?生离死别并不好受,生命太宝贵了,不该这样过。”诗吟已不在乎母亲能否接纳她和依萍,她只希望母亲开心度过晚年。
“我不需要妳来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不会跟男人结婚,也没办法让妳抱孙,但至少我希望二哥代替我孝顺妳,给妳儿孙环绕的快乐,你们可以是幸福的一家人,我相信……”说到最后,诗吟的声音已是哽咽。
“我的快乐和幸福,妳在乎吗?”
“我在乎!因为我爱妳,妈,我真的很爱妳!”用尽全身力量说出这话,诗吟转头就跑,她不想在母亲面前掉泪,她的好强不允许她这么做,她一直想看到母亲的笑、想得到母亲的爱,只因她背负女同志的罪名,便永远也得不到那份温柔。
欧依萍追了上去,而侯雪琴站在原地,没有预兆地,泪滴无声落下。
十几年了,女儿不曾喊过她一声“妈”,如今她才明白,原来女儿是爱她的,而她也深爱着女儿。
为何母女俩不能停止争执,为何要隔着银河般的距离?非要等到谁先离开人世,留下的那个人才懂得懊悔?
抬起头,她看到一幅名为“天堂”的画,那是睡着了的简爱玲和章淳淳,母女两人躺在草地上,面容安详,笑得浅,爱得深。
侯雪琴忽然懂了,汉翔从这幅画要告诉她的话──只要有爱,就是天堂。
这场骚动引来许多人注意,包括章宇伦和简爱玲,他们都看到了这一幕。
“要不要去安慰妈一下?”爱玲听到小泵那句话,又看到婆婆掉眼泪,整颗心都揪在一起了,母亲和女儿本该是最亲的人,怎会分裂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