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枣不打断胡叔的说书情绪,静静聆听,偶尔点头,偶尔应声。
知道镇民们为她难过,她窝心,也自责。
她平平安安活下来,却无法捎来信息,让他们宽心……
胡叔的神情,分明仍在责备他自己……
“那位姑娘……不会乐见你们为她伤心、难过。”红枣希望镇民们皆能走出阴霆,可也仅能淡淡劝道。
“我们知道她不会责怪我们……她是个好姑娘,正是知道才更不舍,要是她还活着……多好……”胡叔大概也自觉感伤的情绪,会破坏客人的游兴,悲哀的神色一敛,不敢在脸上多做停留。
抓起颈上的巾子抹了把脸,将汗呀泪的全吮进巾布里,巾子一离脸,又是张热络的笑脸。
“老爷夫人您们瞧,那是沇川镇的钟楼,每日固定敲三响,一响是天亮,二响是正午,三响是歇工回家吃晚膳……”轻舟靠近的城景,胡叔立即介绍起来。
“胡……船夫大哥,请在前头岸边稍做暂停,好吗?”红枣在下一处河湾前,出了声。
“夫人,您要做什么?”
“我想买两块菜饼,它的滋昧教人好怀念……”
“您真内行”蒋婆婆的菜饼可算是沇川的特产呢。”胡叔操着轻舟,俐落轻松地将小船靠岸,还没泊妥,便先朗声道:“蒋婆婆,我船上客人要买圣饼,两块”
“马上来”
红枣更为熟识的面容——蒋婆婆包妥两块热呼呼的饼,步下河畔石阶,那速度令她险些惊呼,提醒老人家当心。
“慢点慢点,不急嘛。”胡叔也看不惯蒋婆婆一把老骨头了,还用跑的?!
“烫,小心草。”蒋婆婆递来菜饼,收下她给的饼钱。
“谢谢。”帽纱下,红枣热泪盈眶,看蒋婆婆老当益壮,只是发更白、背更驼,仍是心有感叹。
蒋婆婆一怔,这声音……
“走哆,夫人老爷,坐稳”胡叔木桨一撑,船再度离畔,顺水而下。
蒋婆婆脚步瞒姗,追了几步,不肯停下,目光牢牢地定在红枣背影,眯着眸,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蒲牢瞧向逐渐远小的蒋婆婆,她脸上的表情、眼中的泪光,还有似乎要出声,喊叫红枣姓名的迟疑,教他惊惊。
她似乎……认出了红枣。
蒲牢不由得收掌,将掌心间的她拢得更紧,像怕谁来抢走。
“来,尝尝看,很好吃的。”红枣草了饼,要喂他。
直到完全看不见蒋婆婆身影,蒲牢才收回视线,落在那块饼上,唇一抿,不甘不愿,咬了一小口。
菜的清香,饼皮的香气,充满嘴鼻。
“不怎么样。”哼,又大大咬上一口。
他死也不夸它好吃”
不要她为了这种饼,而动起念头,想留在这里”
红枣以为是饼的味道有变,草回来,也尝了一口,仍是记忆中吮指回味的好滋味呀……
或许,不合蒲牢品味吧。
毕竟,海与陆,吃食之物、料理之法,确实差异颇大。
她不强迫他接受绒喜爱,自己默默吃饼,品昧久违的饼香,吃得眉开眼笑,一脸满足。
船夫胡叔瞧见了,真替小夫人不值。
那大老爷的牌性,未免太糟了吧?”
从一上船,就摆起一副脸孔,活似谁欠了他十万八千两。
小夫人好几回与他交谈,他爱理不理就算理了,也是“哼、嗯,悴”之类的简短单音,小夫人肿气好,处处忍让、处处纵容,但胡叔这旁观者,快看不下去了!
在外头,连假装恩爱都不愿了,回到家,哪可能善待小夫人?!
他开始同情起小夫人了……
“莲开得好美,你快瞧。”小夫人对牛弹琴一般,指看一畦引河水种植的莲田,笑音满溢,可惜,大老爷属生,只眸了……不,是嗯了一声。
“回去煮些莲子汤给你喝,莲子好,清心益肾,健肿止泻,降心火。”
回去煮莲子汤?
这一句稍稍让蒲牢开心了些,抿闭的唇线柔软下来。
不为一碗莲子汤,而为她的“回去”。
意思是,她会跟他“回去”,对吧。
“船夫大哥,麻烦你,前头靠岸吧,我们下去走一段路,散心。”红枣说道,河岸两旁约数十尺便搭个木栈小道,方便船只停岸可上下般,木栈小道边,也正有人等着搭船。
“好的。”
胡叔照办,舟桨一摆,抛了粗绳,勾向前端的木桩,稳住船身,下船,要扶小夫人一把。
臭脸大老爷一把拨开他的手,位置一换,横档在中间,胡叔连她的衣角也沾不到。
他轻轻松松抱她下船,由摇昊的小舟跨到森栈上,毫不见狡猾颠簸。
动作很是俐落,但那张冷脸,让胡叔真的忍不住了。
“这位老爷,别怪我老胡多嘴,您对夫人的态度实在有待改进,两夫妻出来玩,开开心心,快快乐乐,不是挺好的吗?板张脸孔,对夫人不爱理睬,当心夫人一气之下,收拾包袱回娘家去。”胡叔并非咒人,而是说出最坏情况。
教训完蒲牢,轻舟载满下一批客,解开粗绳,又咄喝着上路。
“那只雄人类……是在教训我吗?”呆住的蒲牢终于回神。
“连胡叔都看出来了你的不悦。”她牵看他,走过木栈小道,踩上街砖,“你今日若不方便上陆,可以直接告诉我,我只是说『想回来走走』,不是非今天不可,我能等你有空闲些,也有想游玩的心情时,再跟你一块儿来。”
她没有动怒,淡淡说看,认为他的不悦,来自于她的突兀要求。
“我……不是的……啧!苞那个没关系啦……”
“不然,跟什么有关系?”
她问,他却是抿嘴,不说话。
“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吧,只要再一个地方就好。”她的口吻,有种“抱歉,请你再忍耐一下下……”的亏欠。
她步行的方向,牵动他的记忆。
七街,左拐,第二个转角……直直走再直直走……
当初,他走过相同的街道。
为了找到“红枣”。
上了半山腰,瞧见一间竹屋,新鲜的、晒干的、熏烤的,或是笑起来甜甜、抱起来软软的,都有。
那片绿荫,依旧青翠。
那丛间的果串,一样累累饱满。
他就是在这里,初见了她。
屋舍同样完好,由窗外望入,里头摆饰不变,似有人居住一般,整洁有序。
四周的药草圃,绿意然然,不见半果枯死,土壤仍微微带湿,杂草除得干净,药株长得极好,正逢花期的那些,开起了鲜妍的药枕。
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座坟。
她卸下纱帽,走近细看,竟是她的坟。
写着她姓名、她生卒之年的衣冠家。
坟前,一盘素果,一杯清茶,一性快燃尽的清香,显示着,孤坟在此地,并未被遗忘。
“谁的坟?”蒲牢跟着凑来,看见墓碑之名,睦大了眸。
“我在这儿,已经是个死人了。”她不意外,但意外……镇民为她造坟。
亲眼见她投海的镇民太多、太多,她相信,他们事后出过海,寻过她,希望生能见人,死能见尸……
不知寻了多少回、失望了多少回,他们才愿意接受事实。
她再度环视她的家园,由这儿的一草一木,都能感受到镇民们对她的疼爱和怀念……
她,在沇川镇,短暂的一生,没有白活。
深深几回吐纳,嗅满无数草药的昧道,清芳熟悉,和着泥地气息,当做最后的巡礼。
“我们,回去吧。”
她说,准备戴回纱帽之际,看见他浓眉一动。
那神情,像惊喜、像讶异,像……
如释重负。
她看着他,一丝清明,一些领悟,如曙光,乍然而现。
“……你从上岸后,闷闷不乐,若有所思,意兴闹珊,不会是……闹别扭吧?”她试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