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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华(下) 第24页

作者:决明

“好。”

她应诺,闭上眸,垂下颈,迎接手起刀落的瞬间剧痛来袭。

狻猊……

她在心里,最后一次,默默咀嚼这个甜美的名字。

西海龙王此刻心存仁慈,以教人察觉不到太多痛苦的疾速,挥下手掌。

洌厉掌风,唰地削落首级。

殷红的血溅开,像狂风卷扬的漫天飞樱,片片纷红,也似骤雨,倾落而下,在冰冷的石室地板,绽开朵朵艳色小花……

人死后,眼中所见的世界,是怎生模样?

阴森安静?

阒黑幽暗?

还是由剑山荆棘、腥臭血水、青磷鬼火,所交织而成的可怕冥界?

她没去过阴司,不知彼岸有何等景色,却从一些书籍中,读过不少人类幻想出来的亡者之都。

书里说,那儿冷得会冻僵人,那儿看不见日月星辰,那儿没有蓝天白云,那儿只是一片无止无尽的黑……

可是,她醒来后的地方,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有风,但不冷,舒服拂着,撩起鬓边柔软青丝;有日,但不烫人,透过树荫,洒下细银碎光,照映她一身炫芒,而抬头便可望见的湛蓝苍穹,云,像团棉花蓬松……

别说是无止无尽的黑,那片天空,连一点灰灰的阴霾都没有。

这里就是黄泉吗?有点眼熟……

一只紫色的蝶,在她头上盘旋,累了,竟歇伫她鼻心。

黄泉里,连蝴蝶也有吗?

蝴蝶死后,同样得在地府里,继续当只蝶儿?

她盯觑蝶翼上美丽精巧的纹路,呆呆发怔……是不是每只死去的人或妖,都会有好些时刻,处于浑噩犯傻,不知今夕为何夕的茫然?

蝶儿振翅,招来小小凉风,弄得她发痒想笑,禁不住扬手,把那只顽皮小蝶从鼻心上驱逐——

皓腕刚抬,腕间所系的彩绳手环,倏然断裂,掉至草地间。

那是狻猊送她的宝贝手环!

她急忙去拾,仰躺的身子坐直,蝶儿大受惊扰,拍翅飞走,她将手环握进掌间,低头审视,牢固的彩绳怎会断裂?既无拉扯,绳结也没有松动……

躺在掌心的手环,断成数截,彩绳圈裹的真珠,不知是否掉落时给碰坏了,隐约可见珠体上一道裂痕……

法术修复不了它,她懊恼地试上几回。

难道因为成了孤魂,连修好一条绳环,都做不到了吗?

咦?

延维瞠圆双眼,望向前方波粼银银的湖。

再转首,来回环视周遭。

她身处的湖心小岛,岛上唯一一棵孤高挺立的茂盛大叔,岛边开满了乳白色小花。

她曾坐在大树梢头,看着狻猊湖中泅游,狻猊勾勾指,薄唇噙笑,挑衅又挑逗地叫她跳下来,与他同享鸳鸯戏水乐。两人玩得浑身湿,又躺平在绿茵小花间,任由暖阳晒干彼此,这其间,两人漫天漫地地闲聊,说过去,谈未来,编织着现在回想起来会感到遗憾哀伤的美丽远景……

这里……

这里是城外的马鞍湖,据说湖形似马鞍,故而得名,距离珍珠阁约莫数里路程,狻猊与她,策马来过!

她怎会到这儿来?

莫非她死去后,对此处眷恋不已,所以念念难忘,连魂魄也不自由主,徘徊于此?

不对,若真说“眷恋”,也该是珍珠阁楼上,那方她与狻猊结为夫妻的天地,才是她死后都想飞奔回去的地方。

只有两人足迹踏过的马鞍湖,没那么重要!

延维飞往珍珠阁方向,就算狻猊应已没在那儿——他该顺从她的言灵,回到龙骸城去,不会在人界多做停留——归巢本能却带领她,往“家”回去。

原来,死亡就是这样。

会渴望回到熟悉或喜爱的地方,多看一眼也行。

珍珠阁里,充满太多她与狻猊的回忆,那么甜,那么美。

在那儿,他们是世人眼中的恩爱夫妻,行过礼,拜过堂,名正言顺,虽然不事生产,整日看来悠哉爽快的废人一双。

在那儿,他疼她宠她,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在那儿,她被爱得心满意足。

她怀念那里有两人同坐共食的桌,同衾温暖的被,同偎赏景的窗,一起读的书,一起喝的茶——

记忆,浮扁掠影,却样样珍贵。

踏入阁楼,一切更是鲜活起来。

一景一物,维持原样,独缺了狻猊。

“不知他回去龙骸城去,他父王有没有答应替他寻找接回龙角的方法?希望可以成功接回去……”她双手平放,触碰着桌面,想分辨生前死后有何差异,怪就怪在,她能感受到桌面纹路和凉凉温度,应该是刚死没多久,还没变鬼变透透,瞧,她连杯子都拿得起来。

在房里走过一轮,故意穿梭于真珠长帘间,将珠帘扰得玎脆作响,循着往日狻猊步行过的痕迹,她跟着走,在鬼差找上她之前,她要逐步重温。

他在哪里倾身吁烟,在哪里伫足回眸,在哪里含笑凝觎,她便在哪里多加停留。

离开房,他挽她走过的楼阶,稍稍歇步并肩的栏杆,她一步一步,再走一遍,要当成去地府前的最终瞥顾。

下至阁厅,她正张望左右,突见郭强气喘吁吁奔向她,一脸铁青凝重。

“夫人!”

“咦?你……看得到我?!”延维很吃惊。郭强有天眼通吗?能看见鬼混哦?

“您在说什么?啧——先不说别的事,五爷是怎么了?!他为何做出如此教人措手不及的事?!”

“他……做了什么事?”她不懂郭强提的怪问题。

“五爷临行前,说要把珍珠阁送我?这……五爷误会我对珍珠阁存有野心吗?!天地良心,我郭强在此发下毒誓,我若曾觊觎珍珠阁一分一毫,愿受天打雷劈!”郭强只差没拿刀挖心,证明自己清白坦荡。

“他把珍珠阁留给你?”她有些意外,却又感到理所当然。

毕竟珍珠阁对狻猊来说,只是暂居之所,送给郭强没啥好大惊小敝,狻猊大概是觉得此趟回去龙骸城,修复龙角,需花费数年光景,短期内不会上到人界,才将珍珠阁交予值得信赖的郭强吧。

“对,可我怎能收?!这不是收下一两张银票的小事,五爷他……他到底要去哪里?为何每一句话,都像交代遗言?!活似这辈子永远不回来一样?!夫人,您知道吗?!”

交代遗言?

这辈子永远不回来一样?

延维拢眉:“他只是要回家去呀。”

对,他只是回家去。

回人类踏不进的深海大城。

“每次五爷回家去,从来不曾说过那些话,什么叫大家自己多阵珍重,他无法再替珍珠阁带回真珠,可以考虑转行,将珍珠阁另做他用……”

“也许……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珍珠阁,怕大家没真珠卖,只能喝西北风,才这样交代你们吧。”延维仍是这般单纯想。

冰强神情严肃,未因延维说辞而宽心。

他没见过五爷这副样子,人的直觉何其敏锐,同样是笑容,由当中挟带的言语或口吻,便能细分更多情绪,五爷临行前,笑笑地拍着他的肩,告诉他:一切就交给你了。

那并非轻松愉悦的态度,倒像是……他做下了一个很胡来的决定,而那个决定,极可能是条不归之途。

“五爷吩咐我,您回到珍珠阁时,将这几张纸交给您。我是不太明白五爷用意,也不清楚五爷与夫人之间发生何事,但我真的很担心五爷……倘若五爷如夫人所言,只是暂时返家,我们会守在珍珠阁里,等五爷再回来。”郭强把狻猊托付的东西,递交给延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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