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吧。
那时眼角余光瞄见的窥心镜,镜面雾蒙蒙一片,似极了他烟雾弥漫的房间,袅袅轻烟,如流云,彷山岚,缭绕舞动。
那是她的心,被人窥视的内心。
满满的,全是烟呐。
她又不是他,嗜爱香火的神兽,学人家整颗心里填满烟雾做什么?
而之后,又笑得那么释然做什么呢?
到底知不知道他二伯父多想抽他的筋、剔她的骨、刮她的皮肉?!
笨蛋。
还敢笑呢。
他径自解读她笑的涵义——她那抹艳丽夺目的笑,是得意她瞒过了窥心镜,她没撒谎骗人,她只是拐了弯,蒙蔽它;她很得意,没被人挖掘心底秘密;她更得意,她藏好了他。
在那当下,窥心镜中若映出他的脸孔,他家二伯父会送来一句“看在你是我侄儿份上,我不为难你”才有鬼,绝对是怒气冲冲,杀到他父王面前说“反正你儿子这么多,死一只不算什么!”然后直接强行带走他跟她,在他们身上施加凌虐折磨。
他知道,一定会这样,而她,应该也知道。
所以,她把他藏起来了,以他最爱的烟,藏在心的最后头。
以上,纯属他的猜测。
要验证他是否猜测正确,得由她亲口告诉他。
他会去问她,马上要去。
这答案很重要。
“九弟,拿颗仙桃过来。”狻猊终于有了动作,他慵懒转过头,开口说话,索讨桃子一颗。
“五哥,你有食欲啰?”九龙子手伸长长,递上一颗。“喏,伤还没好透透,吃仙桃很补。”
吃仙桃很补,他明白,他很需要补。
狻猊连皮带肉,一口咬下,果液丰沛,双唇来不及承接的甜汁,溢了几滴在唇角,他伸舌吮去,再咬。
仙桃是圣果,滋养补身,天女的水女敕肌肤,天人的清癯飘飘,全靠它喂养,虽然对于内伤效果有限,至少肚子吃饱饱,脚步不虚浮——
要去救人才有力气。
对,救人。
他要去闯西海龙宫,向延维问个问题。
如果答案令他满意,他就救她出来。
如果答案令他不满意……
他就稍微不甘不愿,救她出来。
就这么决定。
延维没死,手呀脚呀头呀,好好待在身躯上没断,还没死。
暂时还没。
西海龙王真沉得住气,他不急于杀她,他要慢慢来,一点一滴,教她缓缓品尝,品尝一个失去爱儿的老父,是如何的激愤和不甘。
燃起火炬的石室,抽干海水,火焰得以再次点燃,四把悬墙的青竹火炬,燃烧过程中,不时发出竹裂的哔剥声响,吵醒了闭目的她。
她不时睡着,而是昏了过去,此时醒来,知觉跟着清醒。
钉在石墙上的双手,痛得抽颤,微微发抖,墙间,嵌饰着龙首水柱,龙口吐出涓细水流,正对着腕上伤口,洗涤着血迹。
她的手腕,各别钉上两根寒冰钉,血由寒冰钉边缘沁出,龙口水柱是极咸海水,滴在伤口处,痛到头皮发麻,不过久了也渐渐麻痹,不像刚开始还会破格尖叫。
颈上那条禁咒蛇一直陪着她——负责在她开口想使咒时,咬向她的喉,喉头肌肤,已经坑坑洞洞、血肉模糊,几乎找不到一处完好——禁咒蛇累了,毒液使用过度,再也挤不出半滴,现在咬过来,只是多添几个牙印,注不了毒;她也累了,毒液流遍全身,没死,是西海龙王u准备让她太早解月兑,命人点燃一炉药香,暂时抑制毒性,使它残存,却不致命。
今天,只是小菜,丰富的那顿,还没端上来呢。
不过,在那之前,数不清有多少人,偷偷进到石室里来,暗地里——应该也是西海龙王默许下——来给她教训教训。
云桢在西海龙宫中,应该颇具人缘,众人为了他的死,个个义愤填膺,恨不得替他复仇雪恨,把凶手挫骨扬灰。
若每个偷偷进来的家伙都暗捅她一刀,她老早成了马蜂窝,身上全是坑洞。
如果只是骂骂她也就算了,她此时耳不聪目不明,毒液搅得她脑袋昏沉,谁斥喝了什么、啼哭控诉了什么,她压根没法子听清楚,耳边仅剩嗡嗡耳鸣声。
倒有好几个不动口、只动手的人,踏进石室,先甩她几记火辣巴掌,力道轻重她分不清,她身躯麻痹,不知疼痒,掴偏她脸蛋的耳刮子,并不会让她觉得更痛,也有人使鞭子,抽了好几记,仍是不痛,像有风吹过来,拂过脸上一样。
人来了,很吵,人走了,很静。
石室里,仍有所动静的,只剩四根火炬和炉烟,以及映在石墙上,因火光跳跃而闪动的影子。
虽然视线模糊,努力瞠开的眼,不由自主,注视炉上那灵巧变幻的烟丝。
它由四处炉口小洞飘出,时而弯着,又直挺飞升,不一会儿,像数条小蛇扭呀扭,不安分极了,一下子又乖了,飞到半空中,交会、缠绵、融合、密纠,合为一体,洁白色泽飘得越高,颜色越淡,逐渐化开,慢慢消散不见。
那烟里,有毒。
西海龙王用另一种毒,来压抑禁咒蛇毒,后遗则是腑脏绞痛,难以忍受。
可是这种毒烟,好香。
忍不住,大口啜吸,它是甜腻极致的味儿,如蜜一般,也似浓郁桂花,只是闻着,嗅觉跟着甜软起来,唾液分泌,贪婪发,吐纳着一口又一口,哪怕它钻进了鼻腔之后,变成锋利刀刃,剐心挖肺断肠搅胃,像刀子没入月复腔,尽情厮杀挥划,也像肚里藏了只妖物,用爪子扭住心呀肝的,以利牙咬碎每一处骨头,吸食着骨髓……
她曾在人界陆路,见过一种将糖烧融,再以古怪手法,使糖变成丝,一缕一缕的,似烟,软软的、轻飘飘的,由人类贩子手上细竹签接住,利落绕着圈,糖丝成云团,好蓬松一大枝……眼前的熏炉,也像她看到的玩意儿一般,吐出甜丝丝的烟。
是从何时开始,也这样犯了傻,爱上多变无形的烟?
以前不会注意炉口吐烟的小事,管它烟爱怎么飘,又爱怎么跑,现在竟蠢乎乎看着烟,呆呆笑。
她看的是烟吗?还是根本透过了烟,产生幻觉,以为自己看见的不是炉口,而是优雅抿笑的薄唇,轻轻啜、低低吁,唇瓣微启,糖丝般的烟,正由那儿吐出,惹得她好想凑过去,吻住吐烟的嘴,也吻住化为丝缕的糖,尽情甜蜜。
迷蒙的白雾后方,总藏着一双眼,灿若紫晶的眯笑眼眸,瞅着人瞧时,好自信、好慵闲,又好犀利,不似狐神勾陈红如火的赤瞳,却更能灼人……
她努力想从炉口上方的烟里,寻找那双眼眸,蛇毒把她的脑给浸坏了吗?明知不可能的事,她却在奢想。
昏昏沉沉间,又有人进到石室,她完全没有听见脚步声,直至来者挡在熏炉前方,遮去了轻烟,才获得她的皱眉注意。
“……快一点,趁没人……”
声音断断续续,延维没法子听清楚,耳力处于麻痹中。
“……听说,就算砍断她的手……她也不知痛……惹麻烦……好吗……”
“管她的……泄泄愤也好……去桢少主……惨死……不捅她一刀……甘心!”
来报仇的,不意外不意外,来吧来吧,随便了,赶快捅完赶快走开,你们挡到我欣赏烟舞的视线了。延维只想这么说,不过开不了口,作罢。
“她现在毒发……不知痛……等明天她就知道……求死不能,活该。”
“她腰上……已经有三柄薄刃……”
是哦?难怪觉得腰际湿湿黏黏的……仔细一看,真的插了三柄小薄刃,完全忽略掉它们了,实在是不太痛,只剩手腕上的寒冰钉,痛感比较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