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走吧,下锅去了。”魟医扯扯韧绳,要拉她走,大步甫跨,与负屭错肩而过。
一声吁叹,窜入魟医耳中,来得飘渺而不真实,尤其海牢里算算只有几只家伙在,先扣掉叹气不可能叹得像男嗓般低沉的雌鮻,再删去他这只赶着回药居思索下一步该如何做的魟医,想当然尔,便是负屭。
魟医转头想瞧清楚自己猜得是否正确,只见黹有淡蓝波纹的白袖,往他这方向拂来,脑门瞬间剧痛,剑柄已重重敲向他——仅只一击,便教他毫无反抗能力,坠入昏迷黑漩中。
魟医砰然倒地,在海水中飘浮,厥过去的脸庞仍写满了震惊,然而震惊之人,何止魟医?
“你……”鱼姬愕然看着负屭,他正挑断束缚她双手的韧绳。
“走。”简单有力的一个字。
他握紧她纤纤手腕,不容她拒绝地,要她随他离去。
远远地,逃出龙骸城。
她太错愕了,一路上任由负屭拉着她走,她做不出其他反应,不知该要挣开他钳扣在腕上的五指,或是要问清楚他这个举动代表何意?
她不清楚他要带她去哪里,不懂他击昏魟医的后果,最最难以理解的是他为何要这么做?他带着她逃!带着用来让他父王养身益寿的药材逃离龙骸城!这……
昂屭游驰的步伐只有加快而未见趋缓,是她出声恳求他停下来,他才终於止步觑她,见她脸色苍白疲倦,鱼尾欲振乏力,他找了一处海峡谷落脚,放她坐在浑然天成的沟洞间,细细吁喘,平复淩乱气息。
他的速度虽快,对善泅的“鮻”而言,应该仍属可以轻易跟上的范围,她却极似用尽浑身气力,快要无法负荷,负屭锁眉望向金鳞闪闪的鱼尾,一个猜测闪进他的脑海。
“你的尾,没有办法游?”
“……”她正在忍耐尾鳍蔓延的酸软刺痛,是无语,更是默认。
“这是『月兑胎换骨』的影响?”负屭的神情由愕然转为肃穆。
“……我不知道。”在海牢里,小小泅游还不觉得有何差别,被他带出海牢之后,一迳前行,她才惊觉鱼尾使不出力,越是摆动,越是疼痛,到后来几乎由他拖行着游,是药效的缘故吗?
她小小声续道:“我之前喝下『月兑胎换骨』所换取的人足,也有一小段时间难以行走,可能这回亦是如此,暂时罢了……”她并不是很确定,只能这般相信。
昂屭脸上有恼怒,气他自己迟钝,没能早些发现,她却误以为那些不悦,是针对她而来。
可他气她什么呢?
她已经百般合作,任由他们决定如何处置她,自头到尾,她开口说过一句怨言吗?
“你为何要这么做?现在还不迟……带我回龙骸城吧,否则你父王误解,就太不值了。”
“决定带你逃出来,我便不在乎我父王如何定罪。”
“为一条和你毫无瓜葛的鮻,真的没有必要……我也不会感激你。”
“我不要你的感激。”
“既不要我的感激,又冒着得罪你父王所可能面临的处罚,双面不讨好,不是聪明人之举。”她轻叹,再道:“带我回去,兴许你父王能网开一面,不计较你盗走一味药材,耽搁了熬药的时辰。”她不想连累他。
在她眼中,他的行为是出自一时冲动,可对他而言,已是几日之前就在心里萌芽生根的打算。
她莫名地引发他的怜惜,稀罕的怜惜,每次见她,总感觉胸口那方钢铁之心,仿佛要熔化般灼烫,无端地炙疼起来。
这样一个女人,心有所属的女人,为另一个男人痴心等候的女人,让他恨着。
这样一个女人,孤单独立的女人,为爱情而勇敢无惧的女人,让他深受震撼。
或许,他根本是羡慕着那个男人能够拥有她;或许,他是因为没有嚐过如此深刻的爱情,他想要也被谁这么爱着……
他想要被她爱着。
对於她遭魟医宰杀下锅的情景,光是用虚构想像,他便控制不住想捏死魟医的冲动!
他无法容忍任何人动她半根寒毛,不,他连兄弟们想踏进海牢见她美丽身姿一眼都倍觉愤怒!
强烈独占的念头,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渴望将她珍藏起来,让她只属於他,只爱着他。
剔除她心里存在的另一道身影,不要被当成他人的赝品,完完全全取而代之。
“别再说了,任凭你怎么劝服,我心意已决。”负屭阻止她多费唇舌,右手按上她的鱼尾,不过是轻轻一按,就引来她抽息哆颤,他锁眉看着她,“很痛?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她咬紧下唇,忍过一波酸痛,对於他显而易见的关怀责备感到无所适从。他掌心凝聚的暖光熨贴着她,金鳞辉映术法形成的薄薄莹光,彩光柔和四射,温暖之息驱散她泰半疼痛,她不由得松瞬拢叠许久的眉心,芙颜上的痛楚表情逐渐褪去。
而他,因为她放柔了神情,同感安心。
他以前从不相信,因谁的快乐而快乐,因谁的难过而难过,见谁一笑,乌云满天也变晴空万里;见谁一哭,心仿佛要拧碎一般,绞着,揪着。
原来受人牵动情绪这般蠢事,确确实实是存在着。
“下回再觉得不适或疼痛,直接跟我说,不要自己强忍。”他嗓音轻轻。
她只是睁着黑白分明的浑圆秋瞳,静然瞅视他,没点头或摇头。
“听见没?”浅然的口吻添了几分不容拒绝的严厉。
她缓缓颔首,蠕着唇,正要再劝他别做出对抗他父王的愚昧之事,他已先动手挑开自己袍上的龙头扣,月兑下一袭雪白外褂,在她反应不及前,外褂披上她的肩,龙头扣“喀”的一声,又密密锁上。
“你穿得太少。”
闻言,她脸一红,被他带回海中后,她身上那袭水蓝轻纱不知何时何地勾破一处裂痕,随海潮拉扯,破洞越大,无法再穿,她便褪下它。
在人界久待的影响,使她感到羞怯,她必须不断地提醒自己,她是鮻,氐人的一种,全数氐人皆做此打扮,她不该当过人类一段年月,便以为自己真的成为人类,习惯人类的衣着饮食;她告诉自己,倘若离死不远,她要以鮻的身分,走最终这段路。
这便是何以她在海牢中赤果着上身,只靠浓密长发为蔽,垂掩酥胸,而他那句话,提醒着她,他沉浓目光所及的她,是如何的衣衫不整。
她垂着颈,双手匆匆穿过外褂的臂袖,穿妥它之后,只能拘谨地握着襟口的龙头扣,雪白外褂还能感受到他未散去的炙人体温,阻隔海水冰冷,密密将她包围。
你穿得太少。
氐人族全是这模样呀。贝壳遮胸,或是根本毋须遮掩浑然天成的美丽胴体,也不会有谁指指点点或无礼的盯着瞧。
我不喜欢有人看见你的肌肤,多一寸都不行。口吻简直是恶霸了。
你好蛮横。娇嗔指控着,仍是乖乖把包覆在自己身上那袭会妨碍泅游的长衣穿好。
这不是蛮横,是独占,你是我的,我负屭一个人的。
是了……
“负屭”也曾说过相同的话。
难怪她觉得耳熟,觉得似曾相识……
“我们找个地方落脚,这里还不够安全。”负屭横抱起她,不让她动用到鱼尾活动。
“你不该这么做。”她微弱地出声,仍想劝他改变心意。
昂屭不听她的告诫,已然腾驰起来,往龙骸城更远的彼方去。
她无能为力地枕在他胸口,她连靠自己游走的力量都没有,岂能妄想阻止他?
幽幽低叹,茫然迷惘,任由他,带她走向混沌难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