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真相重要吗?
“你不想讨个公道?”
“我不需要公道。”她不是在使性子,卖弄任性,而是真的无所谓。
“但我不甘心被冒名。”负屭咬牙,向来淡漠的脸庞,此时偾张青筋盘踞,隐约更见银鳞闪闪烁烁。“谁知道那家伙还假我之名在外头做下多少坏事?!戏弄第二个第三个像你这般的蠢丫头!”
原来,是高傲龙子受不了被污蔑,无关乎公不公道,抱不抱不平。
她敛眸,沉默一会儿,全心瞧着他怒火中烧的神情,几乎也快要相信,这个男人是无辜的受害者,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着实颇伤他尊严。当他说着不认识她时的眼神,没有虚伪或假装,连一些些忐忑都没有,他让她不得不去面对一个难堪的可能性——
或许,她认错人了。
或许,他真的不是她在等待的“负屭”。
她试图回想,回想她见过的几名龙子,哪几位有他所提及的疑点,默然沉吟了许久,才道:“你的兄弟中,那位说话声音很甜,很柔软,像会教人酥软了骨头的男人……”
“我大哥?”他眸里一瞬间染上狰狞。
“不是他,他和负……他和那个人身上没有半丝相仿的气息。”很明显,那抹狰狞撤去。
“站在他身旁,另一个男子……”
“我五哥。”狰狞又来。
“那个人,不会像你五哥那样笑,不如你五哥话多健谈,你五哥身上有淡淡烟香,而他没有……之后带着海葵花到海牢来,又遭你莫名赶走的几位……”她忖度良久,缓缓摇头。
“我二哥四哥八弟九弟尚未返归,或许是他们几人之一。等他们回来,再叫他们过来由你辨识。”
“……你的兄弟们,会做出这么恶劣的事吗?”她难以想像。
“玩过头时,会。”那群家伙,有啥事不敢去做?!让他知道是哪一只连欺负无辜女人的缺德事也做时,他绝对要他好好嚐嚐苦果!
“将这当成游戏?”而她,曾经是恶劣游戏中的一枚棋子?
“我若找出是谁,我会帮你狠狠揍他一顿。”
她该说谢谢吗?
说了,又觉得荒谬;说了,等於承认眼前这个“负屭”,是与她全然不相关的人……
她最后选择默然,淡淡一笑带过。
“重新变回鱼尾,习惯吗?”负屭见她坐卧墨绿水草间,鱼尾不动,海牢之中,只有柱上明珠散发光芒,微弱照耀一方幽暗,漂亮的浓金光辉,明明灭灭,流溢於浓纤合度的鱼尾上。
“嗯。”她只是太久没变回氐人模样,尚在适应双足与鱼尾的差异,就像她舍弃掉鱼尾那回一样,拥有了双脚,却不知如何踩下第一步。
“还会疼?”
她摇头,不打算告诉他,她的鱼尾,仍未能使上力气,破坏重建的月兑胎换骨,依然隐隐作痛。
“你们何时要吃我?”她转移了话题,不愿听见他好似关怀的询问,她现在心绪混乱,不肯定眼前的负屭,是她想恨想忘又想见的男人,或是一个遭人冒充,拥有她爱过恋过的面容,却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他问她一句“还会疼?”的声音,足以将她拖回好久好久之前,相似的场景,只是不同之处在於,金鳞剥落,赤果的雪白双足取代鱼尾,她蜷在那个人怀里,哭得倦累,他的唇,轻抵她汗湿发鬓间,也是这么问的……
还会疼吗?
她为这几字,几乎热泪盈眶。
“……至少要等我兄弟们找齐药材再说。”
“尚欠四种,对吗?”她做着确认。
“对。”
“那么……应该不会等上太久。”
“你的口气听起来像在期待。”是他听错了吗?没有人在面临死期时,是心存希冀的。
“我对任何事都不抱有期待,我学会了处之淡然,只是觉得……那样也很好。”她微笑,用着他在人界陆地,初见她时的那种笑法,一种明明已经好倦好累,却还是必须对周遭人漾开笑颜的自我刁难。
“你不过是想逃避痛苦,求死解月兑罢了。”而他,最瞧不起单凭一段感情,便自残了断的懦弱者。
“我是吗……”连她自己也不确定。
“你若不是,应该会想求活命。”
“我这辈子,一直在求活命,所以我离开了海,踏上陆岸,用不同的方式吸呼空气,过起全然迥异的人类生活。我如愿活下来了,却失去更多……”她望向他,澄亮的眼,嵌有些些自嘲,“我认为,那是因为我违逆上天为我拟订的道路,所以受到处罚,他要我知道,误入歧途应该要得到教训……命中注定该死,强求而生,生不如死;命中注定该活,强求想死,苟延残喘,却求死不能……我不再求了,命运安排如何,我便如何走,生也好,死也罢……若真要求,我只想求……好死。”
“求死何其容易。”手一起,刀一落,一条性命就此消失。
“在某些时候却不然。”她淡笑,笑中苦涩。
“不够勇敢的人才会有这种懦弱想法。”他嗤之以鼻。
“我曾经很勇敢,曾经……”
“因为被一个男人恶意欺骗抛弃后,便觉人生无趣、自怨自哀,你的勇敢仅有虾米一丁点大?!”负屭鲜少为谁的胆怯或逃避而动怒,那是别人家的事,他懒得管,每个人皆有权选择面临问题时的态度及作法,有勇之人可以正面迎战;弱小之人可以转身逃开;偏激之人,把责任推诿旁人……她当然可以消极看待世事,摆出一副任凭宰割的认命模样,但他看进眼里,就是愤怒,就是生气,就是感到胸臆有股怒火在烧!
就为区区一个男人?!
月兑胎换骨敢喝!由鱼变人敢做!他是不清楚她还为那个男人做了哪些蠢事,他也不想多问,不屑去听她和另一个人的情爱纠葛!但他以为她很勇敢,不轻易被人打倒,即便感情结束,她亦能抹干眼泪,笑笑再站起来,继续坚强走下去。是他太高估她了?她不过是个懦弱女人,可以为爱坚强,也可以为失去爱而崩溃。
“不要责备我,你不是我,没有经历我的经历,步过我的步伐,请不要评断我的对错。是,我为了他,已觉人生无趣,自怨自哀,所以我随你回来,愿意奉献鮻人身体,让海中龙主吃下补身,我得以解月兑,你完成任务,龙主郁病康复,三大欢喜,你气什么呢?”她轻轻幽幽问道,不解他的怒气何来。
你气什么呢?
他气什么呢?
昂屭被问得哑口无言。
气她乖顺地喝下他交给她的“月兑胎换骨”而不曾反抗?气她恬静地由他带回海牢等死而毫无怨言?气她安然地面临九样药材齐全后,所将遭遇的命运却不做任何积极争取?
还是根本只是气她为了一个男人,不懂爱惜自己,放任绝望蚕食掉她?!
“我没生气,你从哪里看出我动怒了?”此话多像欲盖弥彰,极力否认方才失去冷静淡然的人,是他。
“他生起气来,与你刚刚的反应很相似,本来极少起伏的冷嗓会微微扬高,比平时说话速度更快些,眸子好像点燃小小文火,所以我才以为你也在发怒——”
“我不是他!”负屭蓦地大吼,用着连他自己都不曾听过的失控咆哮。
“……”她险些要开口说抱歉,唇瓣轻蠕,没有吐出声音来。
是她心里仍拒绝去接受“我不是他”的这番强调,抑或她还怀抱不该有的希冀?也许希冀早已没有了,至少在她等待死亡的这段时日中,她情愿假装他是她的负屭,她爱过的那一位“负屭”,因为独自死去太孤单了,他若能在她身边,目送她走,她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