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的回答,迟了好半晌,气虚无力,从牙关内好不容易挤出这个字。她背对他,纤小身子伏卧岩面,淩乱长发遮住面容,是海风的湿咸,也是疼痛折腾出的冷汗,将发丝黏在脸蛋鬓间,小嘴吁吁喘息,停顿良久,颤抖的声音再吃力传出:“……没有……之前……痛……我、可、可以熬过去……已经不再……需要安、慰拥抱……我——”她抽息,痛楚阻断她的声音,后头字眼只剩呜咽。
“不要浪费力气在说话上头!”负屭斥道。明明是他自己先开口问她,现在却责备她的话多。
她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他不敢轻易触模她,只能站定一旁,看她哆嗦,听她偶尔一两声来不及咬住的痛吟。
昂屭闭上双眸,不愿去看。
看了,也无能为力。
他又不可能帮她痛,更不可能大方地说:罢了,我放你一条生路,不带你回去覆命。
什么都无法做,什么也都不该去做。
时间流逝而去,不过几个时辰,漫长犹似一辈子。悬空的金乌,已敛炙芒,收起一身难以直视的耀眼日华,深橙余晖,布满一大片苍穹,海面也染上那难以模拟的美丽色泽,浑圆玉盘般的日,终於倦了,从无边无际的海洋另端,俏俏沉下。
一切,终归平静,觅食的海鸟,返归巢穴;跃出海面嬉闹的鲸豚,潜回海间;而她,呼吸平稳,颤抖渐趋缓止,像极了失去意识,自痛苦中解月兑。
侧躺在冰冷岩面上的身躯,映着夕日残晖,橙色混杂着浓红,颜色斑斓,黑发光泽流溢,随海风起舞,人类水蓝色纱裳,随她曲线起伏而形成褶皱阴影,袖摆轻灵飘飘,露出纤细柔荑,她是清醒的,指尖能感觉到自己吁出的暖暖气息拂过,垂敛的睫,沾挂晶莹泪水,沉重如石,无法动弹;这种感觉,她是再清楚不过,任何一条鱼被抓上岸,皆是如此,在水中最灵巧的鱼尾,离了水,都像这样……
她毋须低头审视,已明白自己此刻模样为何。
颊边长发被人轻撩,一根长指卷着它,缓缓拨弄开来,拢在她耳后,露出她淡红芙颜,那是落日的颜色,而非她自身泛出的健康红晕,相反的,她脸色苍白透明,极其倦累。
昂屭冷峻的面容,映入眼帘,他抿着薄唇,她从他眼中读出责备,他虽没开口,但他在指控她的愚蠢,吃尽苦头也要变人,如今还得嚐一次“月兑胎换骨”,才能恢复原样。
何必呢?他眼中,如此说着。
泪水滚出眼眶,婉蜒双腮,她也想问她自己:何必呢?
人界陆路走一趟,只得这三字体悟。早知这般贫瘠、这般孤独,她不会上来,宁愿死在海里,也不要苟活人间,无论是谁来劝说利诱,绝对不会点头答应。
她很痛苦,在人间傻傻等候的滋味,好煎熬。
昂屭横抱起她,她没有挣扎的气力,身子仿佛与她的意识相互分离,任由他一手托稳她肩膀,另一手抱挂着金鳞闪闪的鱼尾,好似她没有半分重量,轻而易举。她颈子酸软,因这股提抱的劲道而倾斜,靠往他的胸口,她试过想撇向另外一边,却没有办法如愿。
昂屭如步行一般走向海面,带着她没入海里,宛若夕日缓缓消失於海平面上,徒留海潮波浪,起起伏伏,吞噬那圈涟漪,连带抹拭她在人界足足一百二十年的光阴。
鱼芝兰,这个名姓,还留在人界陆路,偶尔被人提起,惋惜地说着:
我曾认识一个叫小鱼的姑娘,她呐,年纪轻轻,却像老头子一样沉稳,我们几个女孩又疯又叫地崇拜城里最美艳的戏旦,她可不,笑起来总是恬恬淡淡,好似觉得我们幼稚,偏偏又没有那种讥讽不屑……
可是有一天,她说要去帮人家医治龙鲤,就再也没回来过,小当家还带人闹进陈府讨人,指控一定是陈家见小鱼貌美,起了色心,把她囚起来当媳妇儿了。
没有,陈府上上下下全翻遍,水里鱼儿是找到不少条,独独没有小鱼,她不见了,就这么消失在城里……
有人看见小鱼离开陈府,在汤铺喝了一碗热馄饨汤。
听说,当时她身旁有个男人,很面生,不是城里人。
唉,失踪这种事,各处不都很常听见吗?也许,她与那男人是旧识,男人千辛万苦寻到她,带她回家去团聚了吧?可小鱼好像是孤儿,从没听她提过她的家乡和朋友……
小鱼呀小鱼,你在哪里,是否平安?
这辈子,还能见到你吗……
第4章(1)
耳边陆陆续续传来惊呼赞叹,传入半厥半醒的她耳内,稍稍破开眼缝,许多伫立左右围观之人……有人形、鱼姿、鱆样,形形色色,都想争睹由海底城失去踪影的传说物种。
“那便是鱆?果然名不虚传,鳞似澄金,真漂亮……”
她由负屭抱着,赢弱瘫软,一动也不动,仅有长发及身上衣裳,随波逐流,如清风浮云,缓慢飘舞。
“六龙子是如何找着的?大家私下在赌,六龙子应该是九子中最后一个空手而归的人,没料到他竟胜过二龙子、四龙子、八龙子及九龙子……并成功找回绝迹许久的『鮻』……”
还有太多太多交谈的声音,滑过耳畔,太长时候没在海底深处久待,听力对於在海中说话时混混沌沌的情况相当吃不消,甚至不太能听清楚对方说些什么,所幸她也无意去深究那些好奇观视的目光,她耗去太多力气,又未适应海中低温,只能蜷缩着轻颤。
久违的海,孕育她的故乡,曾几何时变得冰冷刺骨,记忆中的海水,是这般沁寒吗?
好冰、好冷,几乎教她忍受不住。
几名完成寻药任务的龙子,自是不会放过观看好戏的机会,纷纷闻讯前来,亲眼见识只闻其名,不见其影的海中稀有物种。
“美人。”五龙子毫不吝啬地赞美,吁烟轻佻,一对桃花眼,因笑而显得妖魅迷人。
“难得一见。”大龙子亦衷心而论,清甜如甘泉的嗓,添了笑,更形悦耳沉醉,少少四字,宛若音律最美的天界乐曲。
“瞧那小脸蛋儿,我见犹怜,楚楚可人,眉眼鼻唇,无一不精致。”五龙子说着说着,忍不住啧啧称奇,手里烟管卷起她一缯丝绸细发,凑近鼻间深嗅。“可惜是药材,要入锅处理,熬成浓稠药汁,就这么交给粗手粗脚的魟医去蛮横错待,多暴殄天物,不如让我先带回去,好好疼爱一番,我手气不好,只抽到金耳那种无趣玩意儿,没个美人作伴快活——”
昂屭寒眸一凛,对於五龙子每一字,每一个眼神,每一抹笑靥都感到不悦,不喜欢他盯着她品头论足,就连目光正直,好不奸佞的大哥那样看她,也教他胸口一窒。
“瞧够了没?!”冷冷斥责甫逸出薄唇,马上又来一只超不识相的白目鱼,听闻六龙子完成不可能的任务,赶来凑个热闹。
“我瞧瞧、我瞧瞧,让条路出来借我过……”魟医努力游到前头,挤开好几只挡道的鱼子鱼孙。“哦喔,果然是鮻,这金鳞,可在其他氐人身上瞧不见的,好好好,看起来很滋补,味道一定很鲜甜美味……”
魟医动口也动手的恶习难改,嘴里才在叨叨说着,手就跟着模过来,眼看便要滑上她泛满柔和金辉的鱼鳍——
昂屭长躯一偏,魟医没碰到鱼尾,只模着负屭的手臂,而五龙子戏卷她如瀑青丝的烟管,同时被他摆月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