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她觉得他比较像兽,从第一眼初见时,便强烈地感觉到了。
方家的死劫,不是诅咒,而是天理不容……
人与貔貅,本来就不应该有孩子,天道秩序分割着物种与物种之间的差异,严格规范每一种生物的传递延续,人归人,貔貅归貔貅,玩玩可以,玩出大麻烦谁来收拾?
于是,方家成为了眼中钉,不拔除它,总是觉得扎眼疼痛。
就因如此,方不绝才必须死吗?
“他知道……他有一半貔貅的血脉吗?”银貅握紧拳儿,不知是紧张抑或欣喜地问……
“至死都不清楚。再说,他没有一半貔貅的血脉,方家一代一代混种下来,应该有七成偏向人类。”虽然方才说不会回答她任何疑问,然而这类不重要且不激发银貅强烈情绪的小问题,他不介意告诉她答案。
“不管怎么说,他体内都有貔貅的血,他不单单只是人类,他与我一样……是貔貅。”
这个认知,若在半个月之前便让她知晓,她会开心地疯掉。同类耶……想都不曾想过的可能性,多好呀,是貔貅的话,就能明白彼此的本性,就能共享财气的美味,就能一起相伴,度过漫长光阴……
他再也没有理由嫌弃她是一只貔貅,他不能了,更无权再说“人与妖,本就没有共存的必要”这类浑话,他与她一样,都是貔貅呐。
可惜,迟了一点,方不绝已经……
好遗憾,可是……
银貅不哭反笑,唇儿咧咧,逸出悦耳笑声,勾陈惊讶于她的反常,以为她是一时间承受不了太多震撼。
“小银,你——”
她略略直笑,眸子都弯起来了,双掌平贴月复间,感到好不可思议,明明还如此平坦,没有任何迹象,却藏了一小条……不,兴许不只一条的生命。
“他要当爹了,他如果知道,一定很开心。”
孩子耶,他与她的孩子耶。
会是怎生模样?像他多一些,抑或是像她呢?
貔貅一胎能生几只呀?她没生过,不清楚耶,肚子里头会不会装了三四五只?还有,生出来会是貔貅兽形还是人形呢?貔貅在养大之前,应该都只是会咿呀乱叫的小豹姿态呐……
“或许吧。”勾陈小心应对,仍不懂她为何而笑。
“我要去告诉他。”嘻。
“呀?”勾陈怔忡呆住,也因为他的一时失神,让一脸喜悦的银貅咻地变回银光,赶忙报喜去。待他回魂,早已错失阻止她的良好时机,眼前只剩飘落的银粉,缀亮他的窝。
这只女敕貔貅,完全……忽略掉他的警告和重点,方才前头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她置若罔闻,瞧她那副高兴样,摆明忘了她原先的逼问来意,忘了方不绝的死,还有她月复中孕育的“错误第八代”,以及她自身的安危……
乐观是好事,但,要在对的地方乐观呀,小银。
结果,担心不已的人,只有他这个旁观者吗?
石砌的池中,盘坐着朦朦胧胧的魂体,隐约可见的刚硬面容,闭目凝神,长发披散,直直没入池水间,他载浮其中,池内世界安静无声,连池水波动的细微干扰都没有,魂体状似进入了永眠,敛睫抿唇,动也不曾动过,只有他身躯周遭包围的万丈光芒,源源不绝扩散开来,光芒色泽七彩鲜艳,将地府一隅照耀得明亮。
“文判爷,这魂体好特殊哦,上回那几条人貅混种的魂体,可没有这种四射彩芒呢。”小表仰首看着美丽的霓虹光芒,头一回瞧见如此光景,也头一回……可以看清楚地府的地板和墙壁长得怎生模样。
“那是当然,这魂体,本就属于佼佼者,错置于人类躯体,暂时封住他的锋芒,待净化之后,他还有更重要的『来世』在等待他。”文判与池中魂体距离虽不远,但声音传不到魂体那方去,目前魂体处于与世隔绝之姿,他毋须顾忌所言每字会被魂体听见。
“每条人貅混种,泡过池,净化干净之后,都被补偿了挺不错的神职,毕竞他们亦是错误产物下的受害者,这一条,定也会成为某山神或河神吧。”
“不只。”文判浅笑。
“不只?”
“日后你我再见到他,可就不能像现在无礼直视,得跪地磕头了。”
小表瞪大眼,心里嘀咕:跪着磕头?那是多大的神阶呀?!
“文、文判爷。”幽冥中,传来鬼差的寻人声,扩散在偌大无边的黄泉,这是地府特有的“无边限呼叫法”。
“何事?”文判并未加大音量,用平时说话声,自然能与鬼差对应。
“有、有一位好美好漂亮的姑娘……真的好美好漂亮哦,像银铸的一样……她说要来见方不绝,笑起来好可爱……”鬼嗓里,充满了结结巴巴的憧憬,那微颤声调,摆明是因为有幸见到绝世美人儿而感动不已。
“最近不知哪儿来的法师,兴起一套叫『观灵术』的把戏,老是带生魂下来,给咱们添麻烦,真是的。”文判身旁小表不满地抱怨。偏偏那些阳寿未尽的生魂碰不得,下来之后还指名要见哪条哪条魂体,架子真大。
“我明白了,我立刻过去。”银铸的?应该就是那只狐神口里的小银吧,银色的母貅。
文判再望一眼池心,魂体姿势及光芒没有任何改变,他伫于原地,只是衣袖微扬,周景千变万化,犹似走马灯旋转,刀山血池、铜柱油锅,眼花撩乱地快速变动,待其缓缓止歇,文判所立之处,变成奈何桥畔,而鬼差口中赞叹的美人,用着娇眸觑他。
“银貅?”他虽以猜测口吻喊出她的名,笑容却是了然知晓。
“你认识我?”银貅偏着头,很确定自己没见过文判。
“不,这一世,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你的狐神哥哥,从他口中听过你。”
“是熟人就好办事。呃……怎么称呼?”
“文判。”他有礼揖身。
她颔首。“我想见方不绝,可以吗?”她很懂礼数,奉上绝美笑靥当见面礼,嗓音也放得柔柔软软,相当客气,算是请求拜托了。
“他已经去他该去的地方,逐渐忘却人间遭遇,兴许,他也忘了你,这样你仍想见他吗?”文判不是欺骗她,而是陈述实情。“面对一个视你为陌路人的魂体,是件很难忍受的事。”尤其是曾经如此亲密,面对面,他却流露出全然不相识的淡漠神情,还保存记忆的那方,会很痛。
“……我只是想告诉他,他要当爹了。”
就只是为了这个理由而来吗?
难道没有其它更私心的想法?
有的。
她想找一个借口,一个能再见他一面的借口。
“那已经是他上一世的事,对现在的他,没有意义。”
“可是……我觉得他会很高兴。”
“他听不见的。”文判轻轻摇首,续道:“他此时没有半分感情,不喜不怒不哀不乐不嗔不痴,眼不视物,耳不听声。银貅,缘已尽,俩俩相忘吧。”
“见他一面就好,说完话我就走,我什么事都不会做,不让你觉得麻烦。他可以听不见,可以不开心,但是我不能不说,不能不与他分享,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他也有份呀。”闪耀银发衬托下的容颜,是黯淡的,虽然笑着,却灿亮不了她银瞳间荡漾的薄薄水雾。
那不是眼泪,她不承认自己有想哭的念头,她没有。对于方不绝的死,她有难过,有震惊,却没有伤痛欲绝,他待她不好的怨念,依旧存在,她忘不掉那日无情的他,也不愿意轻易原谅他,至少,在他放软声音向她道歉,求和地撒娇讨好之前,她绝不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