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你要救的不是我!金丝蛊,到他那边去。求你,到他那边去”她颤抖大哭,染满他温热鲜血的柔荑,抓住一缕比青丝更细腻的银丝,拉扯它,要将它按在赫连瑶华血流不止的狼籍伤口,可那缕银丝迅速没入她肤肉间,补起几乎见骨的刀伤。
她双手的伤口,消失无踪,金丝蛊钻回她疼痛欲碎的心窝内,休养生息,听不见她的苦苦哀求……
“不……不……瑶华……瑶华……”她不要独自获救!不要失去他而活下来!她不像他坚强!她无法熬过痛失所爱的苦,再抱着奢望他复生的心愿,等他五年再五年……
“怎、怎么这么痛……”赫连瑶华闷在她怀中,咬牙忍受乱刀砍杀的剧痛,额上冷汗涔涔,薄亮一片。
“我去找大夫!”德松将行凶歹徒五花大绑并一掌击昏后,飞奔而行,不敢多有迟延。
“背……又痛又烫又痒,不舒服。”他竟还有心情描述伤势带给他的感觉。
痛,烫,她知道,当初她一家遭遇恶徒砍杀,这两种滋味,也是她昏厥过去前的唯一感受。
但……痒?
是她听错,抑或他失血过多,神智不清,开始胡言乱语了?
不,她感受到了,那股搔痒,在她双手之间,清晰明白,那是被诡异丝线滑过肌肤的撩动,更像是将手探入一头细致青丝间,被缕缕发丝包围的感觉——
白绮绣更激烈大哭,只是这次的泪,充满欣喜。
不住发抖的双手,把赫连瑶华抱得更紧更紧更紧。
发亮的黑丝线,色泽比彼此墨色长发更加深浓,不见白亮的银,不见澄澈的透明,那又何妨?即便隐隐约约在伤口间探头忙碌的纯黑虫儿,没有耀眼的金黄,仍是美丽得教她难以直视。
生命,自会寻找出路,金丝蛊在她这个已死之人的体内仍有孵化机会,那么,浸濡毒血之间的蛊卵,处于不利孕化的宿主环境,吸着毒,被迫改变习性,失去金丝蛊原有外型,亦毋需惊讶。
“瑶华……”她一直屏着息,凝视黑丝穿梭交织,看着血红伤口因而密合,黑丝留下的痕迹在他肤上没有消褪,但伤势已不复见,直至每一道刀伤不再带出血液,她才开口唤他。
“是金丝蛊吗?”他背上的动静,很难不让他往这方面猜测,可惜他无法亲眼转头去确定。
“不是。它应该不能算是金丝蛊……它是黑的。”她破涕为笑,忍不住伸出食指,好轻好珍惜地触模那只蛊虫留下的黑线。
“黑心肝的人,养出黑色金丝蛊,真是贴切。”他自嘲一笑。痛与烫,正在舒缓,陌生而奇异的感受,原来就是金丝蛊治伤的过程。
他的身体,孕育出变种的金丝蛊?
不意外。
他曾经担心过,蛊卵在他体内无法顺利孵化,古初岁告诫过他,金丝蛊必须在一具健健康康的宿主躯体内,受体温包覆,待其破卵而出,它会钻至血脉间,吸饮宿主鲜血,那时的蛊,脆弱无比,血液中只消有一些些污染或不洁,都会扼杀它性命。
他的血,有着毒香侵袭的后遗,他很清楚,但他无法容许自己远离那些毒香,绮绣需要它们,她的身体每一分寸都需要药草沐裕,他不放心任何人去做,谁都不可能比得上他心细……
他在赌,赌一分运气,赌一分人定胜天,赌一分他对白绮绣的绝不放弃。
他赢了。
他坐直身,模模血湿的背脊及身上那片刀痕累累的破裳,已经模不到任何伤口,他立即执握她的手,细细审查,刀伤此刻只剩下颜色鲜红的平缓条纹,但错综复杂的凌乱红痕,相当触目惊心,足见当时她是如何奋不顾身捍卫他,若没有金丝蛊,恐怕这十根漂亮葱白的秀指,起码有六根会被硬生生斩断……
他再对她板起脸:“绮绣,下回我不允许你再做这种伸手挡刀的蠢举,听见没,不许。”口气严厉,动作却无比轻柔,将她的手抵在唇边,吻着,吻着那些淡痕,一道,又一道。
白绮绣无法给予正面承诺,她比谁都更希望不会有下回,不要他再遇见这么骇人的刺杀,但她不能保证,万一……只是万一,又碰上了,自己能忍着不去保护他……
“那人……是谁?他为何要做出如此凶残之事?”白绮绣想压下寒颤,却隐藏不好,声音依旧听得出正在发抖。
“我不记得。”错事做太多,树敌无数,一时之间真的想不起来。“我让德松去查清楚。别怕。”
“别让自己身陷险境……”
“我尽量。”看见她这般担忧,他自有分寸,知道该要好好保护自己,才能不惹她伤心难过。
“幸好……金丝蛊有孵化出来……真的幸好……”她不敢深思,今日若没有金丝蛊,他该怎么办?她又该怎么办
“那只金丝蛊,本来是为了救你才吞下去,没想到最后获救的人是我。-
“可是它……”白绮绣欲言又止。
“嗯?”
她看见黑色金丝蛊吐完最后一缕丝,气竭静止,再也不动。春蚕到死丝方尽,同为虫类的金丝蛊,走向同样命运,尤其它的孵化原先便已属奇迹,一般金丝蛊无法存活的带毒环境,破坏了它的健康,使它比其他金丝蛊更加脆弱。
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它的宿主,燃烧生命。
白绮绣真诚地、动容地,在心里向它不断不断不断道谢——
“没有……它好努力,我谢谢它……”白绮绣抱紧他,藉以抱紧隐没在他体内,终将化为他的血肉,归于春泥的虫蛊。
两个刚刚被当成麻布袋在砍的人,拍拍彼此衣裳,他抹去她未干的泪痕,她擦拭他被鲜血喷溅的脸颊,再相偕起身,带着劫后余生的微笑,要进屋里去喝粥,吓傻了白家人。
白绮绣想起稍早那场景,忍不住发笑。
明明是感动莫名的一家团聚,却有个哭笑不得的开端,他们夫妻俩被兄长弟弟缠着追问那是怎么回事,扛着大夫赶回来的德松一脸好憨好蠢,只能尴尬将大夫又扛回医馆。
然后,众人坐了下来,共享一锅热呼呼的什锦杂烩粥,仿佛一顿再寻常不过的家人聚餐,其间,没有人提及恩怨及仇隙,娘亲招呼两人多吃点,一碗吃完又赶忙催促他们再盛一碗。
胃被热粥给胀满,心,被热络给填得好暖和,尤其她重新看见兄长露出久违的笑,谈论粥摊生意,身旁陌生的清秀少妇是她未曾谋面的嫂子,据说是被兄长熬煮的粥品美味给拐骗到手的,连小弟也不再木然惶恐,总是不理睬人,他已经是个大男孩,都比她长得更高更壮,七岁的青涩模样不复见,十二、三岁的黝黑健康,比她这位姊姊更成熟些。
饭后,嫂子收拾碗筷,到水缸旁去清洗,白绮绣要帮忙,被她嫂子微笑推拒,她嫂子指指白夫人,要她过去陪伴多年不见的娘亲。
她看见娘亲独自一人站在灶前,擦擦抹抹灶旁油腻水湿,双肩轻微抖动着,她慢慢扶墙走过去,来到娘亲身边。
白夫人没抬头,知道是她,娓娓道:“娘曾经托人带我进去赫连府,冒充制衣的老嬷嬷,成功踏进你的房间。”白夫人手里抹布忙碌来回,灶瓦被擦得干干净净,却有水珠子再度坠下。随着她淡淡开口,水珠子落得更凶:“娘看见你……躺在那里,没了气息,一动不动,娘替你量身,偷偷贴近你耳边唤你,你仍是不醒,你瘦了好多,双手像枯柴枝一样,好像一折就会断,我那时好懊悔——我做了什么?!我逼自己的女儿去做了什么,!我怎么会害你变成那样。?!我答应过你爹,要好好照顾你们三个孩子,却害你枉送性命我无法原谅自己,娘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娘在心里默默发誓,我不要报仇了,什么都不要了,娘只要你回来,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