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认真的!
他在交代后事!
白绮绣听出他的用意,胸口一紧,他一定感觉到了她的反应,因为被包拢在他掌间的小手,重重颤了颤。
“赫连瑶华,你……”要开口竟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她该感谢他吗?他透悟了自己犯过的错,于是要尽力弥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有他帮助,爹亲的仇就能早日报完,而她,手不染血腥,毋需再暗杀任何一条性命……
可胸臆涌上的那股焦急怒气又是什么呢?听到他说把一切都留给她,要德松取他性命时,为何她想冲喉月兑口,叫他别胡言乱语——
他笑中带叹,一叮:“我的死,能令你开心,这件事是让我感到有些悲哀,不过,值得,一定值得。要是把你救回来,只是害你被仇恨折磨,那绝非我的本意……绮绣,我不知道你这么痛苦,我不知道我教你这么痛苦。”他将她的双手握得更牢。“幸好金丝蛊把你带回人世,我仍能为你做最后一件事,这是我亏欠你的。”
温热的泪水,在他手背上,一点,一滴,纷纷坠跌,它们不断由她紧闭颤动的眼缝间扫出。
不是这样的……不对!不对!
当初她舍弃了性命,为谁?
为他呀……
她不要谁伤他,不要他身陷险境,她宁可死去的人,是自己,她宁可这辈子永远不醒,也不要他知道了她的来意,知道她包藏的祸心。
她懊恼着自己为什么会说出仇恨他的事,就因为五年漫长的沉眠,使她甫醒时昏沉惘然,完全没弄懂自己身处何地。幻境?现实?眼前的他,是过度思念的虚影,抑或是连她死去也无法摆月兑的梦魇,提醒着她与他永远没有以后……
当她越来越清醒,了解她并不是一缕飘缈于茫茫彼岸的幽魂,她回到今世,更将不该说的话,尽数说全了……
全完了……
结束了。
他终于看清她的真面目,他要失望、要愤怒……要收回所有对她的爱情……
她生自己的气,所以自从醒来之后,她又郁又恼,怕被他伤害,他暴怒的模样,她连想都不敢去想,她希望缩回黑暗中,保护自己,宁愿自己依旧是毒发身亡的“白绮绣”——
与其受他仇视,不如死去,至少那时的她,得到他的全心全意。
但她没有料到,面对存心杀他的她,他不仅没有邪佞无情地报复她,还甘愿将他的生命赔给她——
他说错了!她一点都不会因为他的死而感到开心!
“这眼泪,是代表你对我仍有些些不舍,绮绣,是吗?”他珍惜地承接豆大的莹莹水珠,自我解读。
“取、取消对德松下达的命令,我不需要你这么做。”她咬唇,咬不住说话时双唇的颤抖。“只要我死,就一了百了,恩怨情仇由我带走——”
她的双手蓦然一紧,被他收牢的十指钳嵌。
“绮绣,再说这种话,我要生气了。”赫连瑶华眉目严肃,她老把“死”字挂嘴边,反覆提醒着失去她的那段恶梦岁月,他可是半点都不想再经历天崩地裂的深浓绝望。
“你那番自作主张的话,我也很生气!”她低低吼回去:“问都不问过我,便自以为对我是最好的安排,不容我死去,在我体内育养谜样蛊虫,现在又决定帮我铲除杀父仇人,擅自要我生,擅自要你死,你这刚愎自用的男人!”
“自作主张的,又岂止我一个?你不也一样?饮鸩毒,在我眼前断气,给我五年的相思、五年的折磨,你问过我吗?!问过我愿意让你离我远去吗?!”赫连瑶华不曾口气如此严厉待她。
第11章(2)
这是两人头一回在言辞上争执,犹如每对寻常夫妻,偶有意见不合,偶会拌嘴,偶会针锋相对。本来伫于一旁的德松不方便介入,默默退了出去。
“我那么做有我的理由。”白绮绣扭头逃避他的责难目光。
“我与你相同,我也有我的理由。”赫连瑶华口吻放轻,眸光转柔,氤氲那张暗青色脸庞上的疲惫倦意。“我的理由,是不想再见你在我与亲人间两方撕扯,我不要你被血淋淋扯成两半。如果我的决定能使你快乐,什么代价我都可以付。你呢?绮绣,我说了我的理由,你可以告诉我,你的理由?”
“不……”她不想说,不想让他探究得更多。
“绮绣,不要教我连死都不明不白。”,
“不……”她不要他死。
“你喝下国舅爷带来的鸩毒时,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进逼一步,以温柔无比的声调。
是的,他知道是国舅爷对她下的毒手,那日副管事神色慌张来报,以“国舅爷入府要找少夫人”的焦急消息吵醒了他,他不顾衣衫不整、长发凌乱,赤足奔至天香厅,面对疼心泣血的一幕。
他最担心的事、努力想避开的惨况,仍旧在眼前无情发生。
得罪陆丞相与国舅爷,他并无恐惧,唯一教他挂心悬念,是她的安危,他防过他们把主意打到她身上,他藏着她,不给谁机会接近她,他只错料了国舅爷会亲自上门,带来剧毒,以及,她竟也乖顺喝下——从国舅爷口中,他听到了事情的真相,没有强押,没有强灌,甚至国舅爷没有指名道姓逼她喝毒,国舅爷不过是暗示她,那杯毒是否该赏给不听话的他,她却一把夺下,将之饮尽。
他挟带强大怒焰,在她死后一年内,与国舅爷正式决裂,而他的羽翼早丰,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赫连瑶华”,国舅爷待他之恩,近十年为他作牛作马,背负国舅爷不愿弄臭自己的丑陋污名,够了,早就够了,若不够,再加上杀妻弑子之恨,也相抵殆尽,于是,他不存任何歉疚,从皇后方面下手,后宫争斗与官场荣宠息息相关,说穿了,国舅爷的尊贵,全拜他长姊母仪天下所赐,一旦皇后不再是皇后,国舅爷又值多少呢?
他与国舅爷的最后一次交谈,是国舅爷难掩懊悔,说着:“养虎为患。”
“那只虎,本打算一辈子效忠,被当成狗来使唤也无妨,可是,它的主子强行夺走它心爱东西,与其说是它背叛,不如说是它的主子背叛了它——”
于是,虎爪反扑,咬断国舅爷的咽喉。
“绮绣,你那时,是想着我的吧。”赫连瑶华再问她。
“不……”她仿佛除了“不”这个字之外,再也说不出其他言语。她否认得太虚弱,间接坦诚她的口非心是。
“你怕,喝下鸩毒的人会是我,你不希望我为了你,开罪国舅爷,你想保护我,即便知道危及自己性命,同样义无反顾,你无法见我受到威胁,这就是你理由,我有猜错吗?绮绣。”
她若如她所言地恨他,就该让他成为国舅爷的眼中钉,藉国舅爷之手除掉他,想尽办法将那杯鸩毒送进他嘴里,达成她报复的目的,她却没有这么做。
她努力想恨他,又不得不爱他,她倍受两方折磨,她对他的爱,并不像她口中倔强所说的,自始至终都不曾存在,她在抗拒着自己的心,所以她死而复生之后,态度丕变,她将她自己逼得太紧,逼自己逃离他——他终于看清楚她的用心,假若她对他只有恨,他对德松下达的命令便不会改变,他会帮她如愿以偿,痛快报了她爹亲惨死之仇;然而,她恨他,也爱他,她更恨自己为什么爱他,她在他面前想假装恨意,却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一个光听见他想寻死便会激动落泪的女人,已经藏不住她最真实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