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璎珞定定站在床边,听着他说话,她说服自己,他喝醉了,满口醉言醉语,,不要当真……心,仍是倏地凉了半截。
应该要马上退出他的房,不要再多听,不要再多问,但或许是一股不甘心,教她挺直腰杆,冷静开口:“你已经……腻了我吗?若是如此,坦白告诉我,我不会死缠烂打、不会寻死觅活,你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让我死心,让我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自己独立自主,不再依赖你,我可以搬离小竹屋,将它还给你,你也不用再欺瞒我及那位叫采菱的姑娘……”两行泪水落下,她伸手抹去。
“又来了……烦不烦呀……”尉迟义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再度看见他死去多年的娘亲,开始招手,呼唤爱子奔进她的怀抱。
阿义……阿义……到娘这里来呀……娘想你,快过来呀……
“我已经有一个女孩在等我,我没有空理你……随便你爱说我无情无义还是禽兽不如……随便你了啦……”他对着河岸另端的娘亲大吼大叫,她正拈着白袖,泣诉他这个儿子不听娘亲的话。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呀。
能亲耳听见事实,终于不用再自欺欺人,不用再抱着不可能成真的期盼……沈璎珞大松一口气的同时,放肆地任由眼泪爬满双腮。
再肯定不过的答案,虽然教人心伤、教人难受,何尝不是另一种解月兑呢?
她该谢谢他酒后吐真言,让她明了她的处境,不再痴心妄想、不再盼望着他回到她身边。他已经有一个女孩在等他。他不在意她是否怨怼他的无情无义。即使被说成禽兽不如,他也甘愿背上骂名。足够了,这样的理由,她可以接受。
颤抖的十指,攀在他两腮,她以额心抵着他的,此时的她浑身冰冷,无法深思他烫人的额温,她轻轻说道:“我成全你,尉迟,我不会阻碍在你与她之间……祝福你,与那位女孩白头偕老……”
阿义……娘祝福你……你别往娘这边来,快走,快回去吧,别让你心爱的姑娘等久了……
“谢……谢谢你……”娘。
沈璎珞最后吻了他的唇,带着那碗掺了苦涩泪水的解酒茶汤,以及绝望至极的心,默默退离。
她眼下的退路只有两条。一是留在严家当铺,眼睁睁看着尉迟义与采菱姑娘凤凰于飞,那代表着她无法保下月复中孩子,她如何告诉孩子、尉迟叔叔是你的亲爹,但他迎娶的是另一个女子,而非你的娘亲?他与采菱姑娘又怎可能容许一个孩子时时出现在他们夫妻面前?即便度量再大的妻子,也忍受不了丈夫的私生子与她在同一个屋檐下……然而,她若亲手扼杀掉孩子,就算她得以留在严家,她也无法克制对自己及尉迟义的恨意,等到尉迟义与采菱姑娘生儿育女时,他们抱着属于自己的孩子,会更提醒她失去一切的疼痛,她怕她的嫉妒,会使她变成一个丑恶的女人。
另一条路,便是远远离开严家,她才能保住孩子,亦能不用逼自己强颜欢笑面对尉迟义……
她几乎是立刻否决掉第一个选项。
她留下,堕掉孩子,却不可能堕掉心伤,她佯装不了坚强,佯装不了和尉迟义只是陌路人,失去他、失去孩子,还得振作精神看着他与采菱姑娘卿卿我我,未免太强她所难。
如果选了第二条路,她又遇到困难。
她身上连半文银都没有,离开了严家,她该如何求生?她现在已经不是天真无知的千金小姐,以为买东西吃东西都不用付银两,她必须思考离开之后的生计,住的地方是一定要有,她没亲友能依靠,更不可能花大钱去住客栈……餐风露宿四字说来多么轻描淡写,她却不能不负责任地随意让自己陷入那等惨况,她还要考虑到孩子,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也无法马上找份糊口工作……她反复思忖整日,想到以前曾与娘亲上山礼佛,一干女眷在佛寺禅房借住几天,兴许她可以向师太开口,请求她的收留,只要能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安身,她再找份帮佣工事,夜里绣些绢子钻钱……在她孕吐情形没改善之前,她需要一些银两暂且度日才行。
银两……
指上的戒环,亮晃晃发光着,上头一颗小巧金刚钻,提醒着她,它代表着一笔银两。
它在说,当掉它,就能换到一些银子,银子可以解决目前最急迫的问题。
沈璎珞摘下它,金刚钻的光芒灼痛了她的眼,尉迟义为她戴上它的景象历历在目,教她不由得想起他当时说的那一句话!
金刚钻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怎知,人心不如金刚钻来得坚硬。
它还维持着璀璨光芒,她的爱情已然黯淡。
忆起那个她曾作过的梦,梦见她身处于孤伶黑暗,落泪哭泣,原来它所预知的,并不是攸关尉迟义的生死,它预言着她将会失去他,用着这样的方式!他心有所属,而她,不在他的心中。
“……留着你也没有意义,希望你在最后仍能帮我一次,让我多当几两……”她喃喃对着指环道,下定了决心,在勇气丧失之前,她往前头的当铺大厅而去,找着公孙谦,说明来意。“我想典当这只指环。”
鲍孙谦瞧瞧指环,又瞧瞧她,不解问:“在严家,你缺了什么吃的用的吗?”
他不曾见过哪位严家人需要典当物品来换钱,毕竟在严家工作,衣食无缺。而那指环他看过,当时它被尉迟义小心翼翼拈在手中,傻笑说着“璎珞一定会很喜欢它……”
“没有,只是……有些姑娘家想要的东西,严家没有提供。”她没有扯谎,她要的,在严家里不可能拥有,她要她的孩子,她要她的孩子平安长大。
“这是我们严家珠宝匠的商品,最顶级的金刚钻,你若要当,会有一笔不小进帐。”他将她视同寻常客人一般,估量她要典当的物品。
“我要当。”她一脸坚决。
“要取赎,或是死当?”取赎,三个月为期,当金较少;死当,丧失赎回权,当户与当物再无瓜葛,严家就算是立即转手卖掉当物,她也无权置喙,好处则是当金较高。
沈璎珞静默片刻,抬头与公孙谦互视,轻道:“死当。”她不会回来赎它,它已经失去当初收到时的感动及喜悦,它留下的,只是痛苦回忆。她不要它了,她情愿拿它换取日后孩子的一顿温饱或一袭暖裳。
“一百五十两。”公孙谦回她。
当金超乎沈璎珞的认知,她以为顶多只能当个五十两。
“若再加上一个男人喜孜孜拿着它,送给心仪姑娘的情意,它高价得吓人。”
鲍孙谦补上这句。
心仪?情意?
此刻听来,多么讽刺。
“情意那种虚无的东西,公孙鉴师估得出价码吗?”若情意能估价,那么她的情意值多少?为何不被珍视,为何被弃之如敝屉?
“情意这种东西,旁观者永远无法界定贵贱或轻重,若是我家梅秀来当情意,我基于私心,会给予很高的当金,其余人来当情意,意思意思我会给个五两。”公孙谦实话实说。
“那么,除了当指环,我还要当情意,总共一百五十五两。”多五两,对她而言都是好事。
“通常来典当情意的,都是绝望之人。”公孙谦意有所指地打量她,他目光犀利却不失礼,彷佛用着那双眼眸要看穿她。
“我不绝望。”她若绝望,就不会努力想觅寻生路,就不会试图让自己、让孩子有机会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