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们尚未得到主子允许起身之前,全都跪着没敢动。娇娇女娓娓踩着银铃绣花鞋,款步走下楼阶,曳地纱罗让身后一干侍女惶恐撩着,她步代极慢,存心要众人恭候她的到来,鞋上银铃,铃铃、铃铃……一声一声。
她的姿态,令人联想起严尽欢,尤其是下巴高扬的睥睨神情,有九成九相似。
等娇娇女走下最后一阶楼阶,朱子夜都足够剃花十只羊毛哩,她真不懂,女人家在身上挂满累赘,拖累行走速度,又害自己脖子肩膀酸得要死,很有乐趣吗?
“喳喳呼呼的,扰得我心情恶劣。”娇娇女的声音好听是好听,就是冷冰冰了些。
“全给我自己掌嘴!”娇娇女身后的壮女侍,也就是方才吼声嘹亮的那一位,忠诚传达主子那句话里没讲明的语意。
汉子们面面相觎,虽脸露难色,仍无法违逆主子之令,一巴掌一巴掌往自个儿脸上招呼,连打数十下后,壮女侍才命他们停手。
“是逮到了偷我鉴金凤簪的贼儿吗?”娇娇女问。
“还不确定凤簪是不是她偷的……我们正希望说服姑娘同意让我们搜身。”汉子中的大哥面对身高不及他胸口的娇小女人,仍不自觉地战战兢兢。
“说服?”娇娇女微微挑眉,目光轻挪向朱子夜。壮女侍又明白主子神情细微变化的涵义,抆腰站出来,“说服什么?!直接动手押住她再搜就好!若她挣扎,定是有鬼,摆明东西是她偷的!”
“怎么主子和下人全是同一种调调?”朱子夜翻翻白眼。指责别人是贼的气焰都很嚣张。
“妳说什么””壮女侍眼看就要冲上来教训她的出言不逊,但被秦关挡下。
“你们的行径,称之为『诬赖』。”秦关语气低沉,挡在窗扇前,护住朱子夜。
“我只是在找回我的鉴金凤簪。”娇娇女不同意秦关的用词。
“妳无法证明凤簪是她拿走。”
“让我搜过,我就能证明是或不是。”她说得理直气壮,好似天下道理,她说了便算。
“那我也诬赖妳偷走我家暴暴身上的跳蚤呀,妳让我搜身,我就让妳搜身。”
朱子夜仗着有秦关挡在前方,没有被捉花脸的危险,讲起话来自然大声。
“放肆。”娇娇女斥喝人毋须龇牙咧嘴,淡淡一凛,周遭手下便会自动将这句话的恫喝发挥得淋漓尽致,汉子们凶神恶煞围上来,女侍们亮出爪子,像要狠狠耙人一般。
“我不会放四,我只会放羊。”牧场儿女的好本领。
“掌她嘴!”娇娇女难得加大音量,花颜微微狞了起来。
“谁敢动她!”秦关不容任何人上前,靠近朱子夜。
“我现在认为鉴金凤簪一定在她身上,就算没有,也是她偷藏起来,我要带她上官府,请南城知县评个公道。”娇娇女见多了官威,懂得利用官戚身分,礼部尚书的掌上明珠对上平民老百姓,知县会判谁对谁错,用脚趾想也知道答案。
“有偷没偷全是妳一个人说了就算呀?”朱子夜腮帮子鼓鼓胀胀,朝娇娇女做鬼脸。
“那又如何?”娇娇女冷冷扯唇一笑,姿态宛若绽放于至高山顶的天山雪莲,俯瞰脚下万物。
“妳也不看看我家小姐是谁,胆敢对她不敬,妳准备吃不完兜着走吧!”壮女侍总能清楚自家主子没挑明月兑口的狠话,相当尽责地适时加油添醋。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同理,遇上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官家千金也一样。朱子夜头一回觉得面对“人”这种生物,比面对一大群羊儿更累。
“无妨,让知县评个公道,既然妳能认定鉴金凤钗在她身上,也能认定簪子是我所拿,我与妳走一趟官府。”秦关要一肩担下所有麻烦,不要与朱子夜牵上半分干系。
“关哥!他们故意找我们麻烦,你又何必……不然我让他们搜身嘛!来呀!要月兑要剥随便你们!你们找得出哈劳什子凤簪,要我把它吞下去我也照办―”朱子夜又从窗子跳出来,这回不躲在秦关身后,反倒朝他身前一挺,腰杆子又硬又直,她的身形不足以完全护住秦关,但架式取胜。
此情此景,秦关并非首次遇过,她不自量力想保护他的次数,真难扳指数尽,有一回在山里遇见狼群、有一回巷尾遭到地痞流氓包围、有一回她热血沸腾去救无助可怜的小甭女,不让她沦为婬官手里玩物,反而害得她与他身陷险境,被兵差追着打……唯一不随时间改变的是,一遇到危险,她不会永远藏在他身后,等他解决难题,她会像只母鸡,努力伸展手臂,好似这样就可以护卫背后的他,也不想想与他相较之下,她太瘦、太矮、太单薄,她才该是被保护的一方。
“我说了,簪子不一定在妳身上,妳偷了,藏在某处,就算搜妳身,怕是也找不着。”娇娇女未审先判,一字一句,都将朱子夜视之为贼。
眼下无论搜不搜得出鉴金凤簪,朱子夜的黑锅都背定了,除非,鉴金凤钗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且,有人嚷着“姑娘!找着了!找着您的凤簪了!”,才能解决所有麻烦,但,天底下怎可能有如此凑巧的事情发生?
偏偏―
“姑娘!找着了!找着了!您的凤簪找着了!”酒楼伙计兴匆匆疾步奔来,手上挥舞招摇的鉴金凤簪金光闪闪。突如其来的发展,惹来一片死寂。骄傲控诉别人是贼的娇娇女、身旁一干与主人同仇敌忾的侍女护卫、被护在纤瘦身后的秦关、化身人肉盾牌的朱子夜,全都呆住。
銮金凤簪摇得啪啪直响,凤眼嵌入的红宝,灿亮得像在笑。
第7章(2)
酒楼伙计大概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仍带有笑容,一张嘴叽喳说个没停。
“姑娘,您的凤簪掉在酒楼水廊边的园圃旁,咱楼里仆役扫地时发现了它……
“咦?”酒楼伙计终于发觉眼前几位客倌的怪异反应,明明早上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差没撬翻楼里的一砖一瓦要找出昂贵凤簪,怎到了下午,就变得无关紧要,甚至用一种奇怪眼神在瞪着他手中的鉴金凤簪。
“拿来!”娇娇女脸色微微涨红,强端起的冷傲濒临破碎,忿忿夺走酒楼伙计手里金簪,连声谢也不说,哼声走人。
“慢着。”秦关出声拦人,“妳欠她一句道歉。”
娇娇女难以置信回首,自小到大,谁不是都要让着她、讨好她?无论她做任何事,“请、谢谢、对不起”这类的词汇,决计不会从她口中说出来,现在,这个平民老百姓竟敢要求她道歉?向一个村姑道歉?
尽忠护主的壮女侍跳出来为主子解除窘况,说什么都不能让主子向平民百姓低头认错。“抱歉啦,是我们误会妳,妳可以走了。”与其说是道歉,不如说是在驱赶人,半点诚意也没有。说完,就要搀扶千金之躯的主子走人。
秦关左臂阻挡娇娇女离去。“请妳道歉。”他不愠不怒,但也不轻易妥协,他并不想为难人,然而一句诚心歉意,是朱子夜应得的,在没得到娇娇女致歉之前,他绝不退让。
“我不是已经道歉了吗?!怎么?是想向我们勒索银两是不?!”壮女侍不满,下颚挺得恳高。穷人就是如此,遇上哈事都要钱打发,悴!
“妳们不过是听命行事,并非下决策者。”秦关就事论事。主子不讲理,迫使手下跟着不讲理,狐假虎威,若不是娇娇女气焰高,手下也不敢如此嚣张。他淡视娇娇女,续道:“妳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指控人为贼,破坏她的名誉,给个道歉并非无理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