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她混乱思索著许多教训他的句子,她要骂骂他的不爱惜自己、骂骂他轻易被严尽欢操弄、骂骂他害她去顶撞严尽欢、骂骂他害她这么生气,这么失控,这么担心,这么的……
淡淡的血腥及药味,从她推开的门扇里飘进鼻腔,她才吸入一口,竟觉鼻翼酸软,连眼眶都缓缓刺痛起来。
迸初岁躺在古董大床上,闭目养神,脸色比她印象中更白更没有血色,睫下覆盖一层淡淡阴影,更彰显他肌肤的苍白,他仍有在呼吸,平稳、均匀,一吸,一吐,带动胸口起伏。
欧阳妅意咬疼自个儿下唇,慢慢靠过去,伫在床边,俯身觑他。
仿彿感应到凝视,浅眠的古初岁睁开双眼,看见她,他面露吃惊,两成是为她满脸黑墨残迹的狼狈;两成是为她灿亮眸子盯著他时,蕴在眼眶里的水湿;两成是为她咬唇静立的无语沉默;四成则是他明明告诉过她,孤男寡女理应避嫌,尽量不要独处一室……
自从那日,她被尉迟义强行抱走,他隐约察觉她与尉迟义的感情兴许不若他想像的单纯,尉迟义待她,超乎兄长与妹妹的界线。
兄妹,并不会同床而眠。
尉迟义那句“你跟我睡是理所当然,你跟他睡算什么?!”的咆哮,仍在他耳边,纠缠不休,扰得他心烦意乱。
她回应尉迟义的态度,也教他瞧得含糊,他无法猜测,她是否心仪尉迟义,两人是否早已心心相映?否则欧阳妅意怎会说出“我不也常常睡你床上,你说,男人和女人在床上还能干嘛?”的理直气壮?
他才开始反省自己每回请求她留下来陪他用膳,或许对她是极大困扰,或许会让尉迟义误会她,或许会害他们吵架。
于是,他缓著嗓委婉笑道,饭菜就麻烦另一位姑娘送来吧,你有事去忙,别顾忌我。
于是,他不再开口为难地请她留下来,甚至她端来托盘,他接过手,在门扉外便挡下她,虚与委蛇几句,饭菜进内,她隔绝在外。
于是,他恢复到一个人独处,默默咀嚼食物,也默默咀嚼寂寞。
“妅意?你……”古初岁坐起身。
欧阳妅意以为自己月兑口的第一句是“你这个笨蛋!邦什么腕卖什么血呀?!你当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吗?!”之类的狠话,但不是,第一个从咬得发红的唇瓣间跑出来的字眼,是哽咽,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除了模糊不清的呜呜呜外,什么也没有。
她就像个在街市上与爹娘走失的迷路娃儿,担心害怕地号啕大哭,仰著颈,豆大泪珠断线一颗紧接一颗滑过墨脏的脸庞。
措手不及。
迸初岁完全不明白她站在他床畔哇哇哭泣的理由为何,他认识的欧阳妅意,勇敢、固执、傲骨,她不是爱哭的柔弱姑娘,不以眼泪当武器,也不会在人前示弱,她带些大剌剌的男孩子性格,女孩子擅长的手段,她一点都不懂。
那么,令她失控哭泣的人,是谁?
是谁让她受了委屈?
是谁让她伤心落泪?
……尉迟义吗?
她与他,吵架了?他给她脸色看了?他骂她了?
“别哭了,别哭了……”他笨拙地想安抚她,她只是一迳大哭,不以姑娘梨花带雨的柔美姿态,而是涕泪横流的耍赖模样,他不得已,暂且放下自我说服许多回的疏远理由,将她揽进臂膀之间,不再急于要她止住突如其来的哭泣,他耐心轻拍她的背,等待她哭至尽兴,心思却不由得复杂猜测,会令她痛哭失声的人究竟是何人。
太丢脸了!她欧阳妅意最不齿女人说没两句就哭哭啼啼,结果她更不济事,连半句话都还没说,就哭得浙沥哗啦……
她并没有愤怒到非哭不可;也没有劝服不了他而无能为力的哭;更没有遭受到任何不满而难过的哭。
她只是看见他躺在床上,削瘦面容有著安详认命的淡然,一副任何加诸于他身上的好事坏事,他全盘接纳,他满不在乎,他无关痛痒。
就只是看见他躺著,眼泪便月兑缰而出,完全不受她控制。
她不应该哭的,她应该要赶快教训他,扯紧他的衣领,使劲摇晃他,跟他吼、对他吠,恶狠狠警告他,没她的允许,不准再伤害他自己!
欧阳妅意好不容易止住大哭,努力压抑抽噎。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好丑,尉迟义每次在她哭时,都会笑她像只吃了酸的猴子,挤眉弄眼,俏颜扭曲。
猴子耶!
还是吃了酸而扭曲五官的猴子耶!
她不想在古初岁面前变成哭丑的小猴子。
她捂脸,用衣袖擦拭满腮狼狈不堪的眼泪、鼻涕,还有墨汁。
迸初岁没再听见她啜泣,松了口气的同时,才试图探询惹她落泪的元凶,他小心翼翼拿捏问法,不让她又难过伤心。见她哭,他胸口疼痛,无论她是为谁掉泪,他都不乐见。
“好些了吗?”
她点点头。
“发生了什么事?谁欺负你了?”能让她失控大哭之人,定是好重要好重要的吧……
她吸吸鼻,拿绢子擤涕,用力“吭——”了好几声,好方便她回答他,但他下一个问句来得更快——
“是因为尉迟兄吗?”他已经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含妒意和怒意。思及是尉迟义弄哭她,他多想痛斥尉迟义的不懂珍惜。
“义哥?”她听见这个很突兀的名字。
“你与他吵架了?”所以才会饱含委屈地跑到他这儿哭泣。
“我和义哥几乎天天都在吵架呀。”和尉迟义斗嘴,是两人的例行公事。
“他真是……”该死的人在福中不知福。
为何不善待她?
为何不怜惜她?
为何要让她哭泣?
迸初岁不愿在她面前批评她的心上人,他选择咽下后头对尉迟义的责备和评语,含糊一句“太不应该了……”的低喃。他知道,她不会乐于听见有人论断尉迟义是好是坏。
他现在应该做的,是帮助她化解与尉迟义的争执,破涕为笑。
“你跟他可曾坐下来好好谈谈,彼此了解相处出了什么问题?你们既然在一块儿,定是他拥有令你心仪的优点,同样的,你对他而言,是无法被取代的独特,或许,你们只是一时意见不合,忽略掉对方的感受,忘掉该放轻语调说话,忘掉该注意对方是否会受伤,想在言语上争输赢,越是争,越是面红耳赤;越是争,越是态度恶劣,你有口无心,他心直口快,两人都是率性之人,不是真心想令对方难过。”他开导她,并不会因为嫉妒而故意破坏她和尉迟义的感情,他不是一个不择手段的自私男人,不被醋意冲昏头。他不否认自己喜爱她,更深深欣羡被她所爱著的那个男人,但这不代表他有权否决她的爱情,自以为除他之外,谁也配不上她。
她为尉迟义落泪痛哭,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害怕失去的恐惧,写满她的眸子,让他明白,她待尉迟义的情,何等深刻。
欧阳妅意被开导得没有恍然大悟,反倒是更加迷糊。
“为什么一直提义哥?”尉迟义此时根本没存在于她脑子里,她又不会随时随地想起尉迟义。两个像冤家的兄妹,不用那么浓情蜜意、肉麻兮兮,光用想像都会起鸡皮疙瘩。
“你不是因为和尉迟兄吵架,心有委屈,才会到我这儿哭的吗?”古初岁露出比她更不解的困惑神情。
“才不是!”她嚷著否认。
呀?他料错了?
与尉迟义无关?
“那你为什么……”
“你还敢问我为什么?!”欧阳妅意终于记起来要办的正事,粉拳气呼呼抡住他的衣领,扯著、摇著:“我才想问你为什么咧!你为什么要答应严尽欢不人道的卖血要求?你可以拒绝她呀!你又不是流当品,这么听她的话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