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了,开骂!
“你给我去问问梅秀梅亭姐弟俩是啥意思?!不把我这个老人家的话放耳里是不是?不要以为我程婆婆老了,讲的话没有分量,也不要以为我程婆婆腿废了,就没法子追着他们姐弟两打——”
程婆婆噼哩啪啦骂一串,骂完,喘两口气之后,就忘掉刚刚自己为啥这般生气,张着几乎落光牙齿的发皱双唇停顿蠕动许久,直至公孙谦开口提醒她:“梅秀,您刚刚在骂梅秀。请问,梅秀做了什么惹您生气的事?”
呀,对,她在骂梅秀和梅亭这两只臭小表!
程婆婆记忆重新接上,拄着木拐,咚咚从屋里出来,手里拎有一大袋东西,甩给公孙谦,里头装满亮晃晃的碎银,以重量来估,少说上百两。
“他们姐弟俩到底要我说几次?以前的账,谁还跟他们计较呀?白贼李都死那么多年,老宅子被骗走又不是他们姐弟俩骗的,当初卖房卖土地也没有被白贼李拿刀架在脖子上硬逼,哪有赚到钱算是大家的福利,赔钱却全要他们李家负责?!你把这袋银两拿去还给他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攒到这些钱!我不收!我才不收呢!”
鲍孙谦心中虽有无数迷团未厘清,程婆婆又吼得没头没尾,教人无法模透始末,表现在俊秀容颜上,却仍维持淡笑和无比耐心,认真听着程婆婆骂人,再从中获取他想知道的更多内幕,程婆婆骂得越多,他越容易模清情况。
白贼李?
卖房卖土地?
老宅子被骗走?
赔钱全要李家负责?
“我也认为梅秀有时相当难沟通,许多话全藏在心里不说,教人弄不清她到底在瞎忙什么,又为何……不计手段四处攒钱?”他慢慢探问,不躁进,脑中正在归纳他所听见的细节,将它们重新排列组合。
程婆婆朝门槛上一坐,公孙谦也有了与老人家长期抗战的准备,便跟着一块儿坐。
“他们姐弟俩全一个样啦!梅秀这样,梅亭也这样,跟他们老爹同一个德性!碧执!迸板!守旧!有怎样的爹养出怎样的臭小表!”骂得中气十足,一点也不见老者风中残烛的气虚,看来程婆婆健健康康活个二十年也不成问题。
鲍孙谦笑着轻颔,没有插嘴的余地。
婆婆骂得正畅快淋漓:“我们每个老邻居当然会舍不得离开老宅,我从老宅街头嫁到老宅街尾,一辈子几乎全在老宅周遭度过,但老宅子没了,人能平平安安就好了,哪敢太奢求?能不能搬回老宅,我们已经不敢想,就算想,也没人敢说……”程婆婆的气焰转眼间熄灭,雪白苍发布满风霜,老眼迷茫,目光放得缈远,公孙谦以为她又陷入痴呆状况,他正醒提醒,她才又低吁续道:“没说时,已经害得那两个小家伙辛苦这么多年,若说了,怎得了呐……”
恐怕会害李梅秀和李梅亭和他们阿爹落得同样下场,连命都赔进去。
鲍孙谦向来思绪清晰且敏锐,听至此,他已经理出八成头绪。
李梅秀需要一大笔钱,努力攒钱的目的是买回老宅,老宅是因她爹的缘故让某人以诈骗方式得手,还连累一干子亲朋好友。
“既然攒钱要买回老宅,又为何会送来这一大袋银两给您?”买完宅子之后剩下的余款吗?或是姐弟俩除了攒老宅的钱,也替亲朋好友支付安家费?
程婆婆重重一叹,摇了摇头:“那么离谱的天价,谁存得到!早叫他们姐弟俩别傻了,人家哪有心想卖给他们,只是耍他们玩而已……”然后,记忆力严重退化的她,又发傻了,怔怔打量公孙谦许久后开骂;“你谁呀?你坐在我家门槛上干什么?你小偷是不是?!想来我家偷东西是不是?!”
“……”公孙谦无言,但也见怪不怪,他露出最温和的笑,以免程婆婆拿手杖追打他。“婆婆,梅秀,你刚刚正同我说起梅秀攒钱买老宅的故事。”关于这点,他很急着想弄懂。
“呀?”她顿住,努力想了想,又记起来了:“对对对,刚讲到梅秀攒钱要买老宅子的故事……一共有十户要买,价钱随便对方那只兔崽子喊,难道兔崽子喊一户一万两,梅秀姐弟俩也乖乖去赚吗?笨死了笨死了,兔崽子就是吃定他们这么笨——当年我家那户老宅不过才花了十来两就盖好了,它哪值那么多?!”
“偏偏在梅秀眼里,老宅是无价的。”所以,她急需要钱,不得已之下,她拿走古玉环,还必须加上夜明珠,两者的高价算来,程婆婆口中的兔崽子开出六千两以上的土匪价。
六千两,一个寻常人,得赚几十年还不见得能攒齐。
我和我弟,存了一笔钱,本来是准备拿来买……呃,不过有急用的话,可以先挪来用。
那时,她想与朱子夜争着从严尽欢手中买他,提及了存钱之事,她没有全盘说,他也因为她的自动表白而喜悦过头,竟忘了追问。
他若早些问她,兴许就能知道她的难处,就能与她一块儿面对那些。
对她而言,那般要紧的银两,她却愿意挪来买他,只为了不让他心不甘情不愿被不爱的朱子夜买走。
她连为她自己赎身都舍不得动用的钱,竟然愿意为了他……
傻梅秀。
我拿走它了,因为它很值钱,我需要它……对、对不起……
我是回来拿那颗夜明珠……
她确实好需要那两件高价品,不为了自家人,她扛在肩上的,包括好几户邻人的家。
我知道攒钱的辛苦,一定是为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或物,才能撑得下去……
然而,她没有拿走夜明珠,古玉环更是寄回严家当铺,那么,她拿什么去买老宅?她有其他更快更容易的赚钱方法?
她不会去做傻事,将她自己给——
鲍孙谦思及此,双拳一紧,似乎要被担心所灭顶。
“人命才是无价的。老宅子变成那样也好,梅秀和梅亭终于可以不用再被我们大家连累,不用满脑子想着如何赚钱,我们也终于……不用再为这两个小家伙担心。”程婆婆竟然一笑,嘴里骂李梅秀姐弟,实际上又为他们心疼不已。
“老宅子变成怎样?”
“全被拆光光。”幸好她不在场,否则又要老泪纵横一次,只是听见这样的消息,仍是教人感叹和惋惜,再怎么说,也是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家,她的青春岁月,全在老宅里度过,现今的自己老迈龙钟,只剩记忆来回味过往,但与记忆密密牵连的老宅被拆,怕再过不了多久,已届痴傻的她,就会忘光所有的事,与老宅一般,什么都没剩下了……
“被拆掉了?”公孙谦吃惊过后,也终于明了了。
所以,古玉环被原封不动送回来。
所以,程婆婆拿到一袋满满碎银。
因为,买老宅的心愿,破灭了。
她为了买老宅,不惜说谎诈财、不惜沦为骗徒、不惜冒着被当铺驱赶出府的危险、不惜……让他恨她。
李梅秀会很失望,一定,花样的小脸上会流露出多难受的神情,他可以想像得到。
“那两个小呆子,买不回老宅,就把买老宅的银两均分给我们,这种他们拿命去拼来的钱,我才不能收……”
鲍孙谦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往哪里去了。
也终于知道了为何自己在她离开之后,仍在窗边顾盼徘徊的矛盾等待,看着长街。
他在等也,一直在等。
期望她会从那儿飞奔回来,大声呼喊他的名。
但,等待是儿时的他,最无能为力的消极,只能被动地接受命运,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改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