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小心摔破它了?”他看出她的迟滞及有口难言,猜测道。
“……”若点个头,就没事了,点头呀,李梅秀……快点头呀……
“你偷走古玉环,对不对?”严尽欢跳下椅,杀到李梅秀面前,问得无比直接。
“你无凭无据,不能说得这般笃定!”公孙谦出言反驳。
“她是最后一个碰古玉环的人,要嘛就马上拿出古玉环来堵我的嘴,即使摔破,我也要见尸!”严尽欢当家架子摆得恁高,她不得不,要带领一干子奴仆,没有严规,无法容众,若开了先例,往后是不是大家都悄悄藏个戒环偷个发钗?!
鲍孙谦不同严尽欢争辩。此时确实拿出古玉环便能化解干戈,若严尽欢污蔑李梅秀,他也决计会为李梅秀争个公道,要严尽欢放段,低头认错。
“梅秀,把古玉环找出来。”
他用的字眼是“找”,而不是“拿”,他确信,古玉环不在她身上。
“它不在库房……”李梅秀的声音好沙哑,一方面是方才抱着李梅亭哭了足足半个时辰之故;另一方面,是她此时要说的话太沉重,每一个字,都割伤着她的喉、刺痛着她的心,它们是实话,最痛苦的实话:“也没有被我摔破,我拿走它了,因为它很值钱,我需要它……对、对不起……”
即便她说得好小声,但已经够清楚明白,她没有否认自己犯下罪行,她认罪了!
鲍孙谦怔忡望着她,她细若蚊呐的声音,比雷更响亮,震得他耳膜抽痛,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
“好!真好!养了个贼在铺子里!”严尽欢前一瞬间猛拍手鼓掌,下一瞬立刻换上罗刹凶相,拍桌大喝:“尉迟义!不用跟她客气,拗断她的狗腿!”
比尉迟义动作更快,是洁白衣袂一旋便驻足于李梅秀面前的公孙谦,他凝觑她,沉沉噪音中充满最压抑的激动,已经不若他平时温稳的平缓。
“你再说一次。”是他方才听错了,一定是。
“对不起……玉环是我偷的,我、我……我是回来拿那颗夜明珠……”李梅秀边哭边说。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总是谎话连篇的她,在他面前,无法撒谎,她什么都说了,说出她回来的用意,说出她还打高价夜明珠的主意,说她是个贼,说她有多坏……
鲍孙谦沉抑地闭上眸,故作冷静的容颜,被眉心那道深深的蹙痕破坏殆尽,藏得住袖里抡紧的双拳,却藏不住他紊乱急促的呼吸。
不可能是她。
对不起……玉环是我偷的。
这这事得要查清楚,胡乱指控人,万一错了呢?你要向她奉茶致歉吗?
对不起……玉环是我偷的。
不会是她。
我是回来拿那颗夜明珠……
不会是她。
我是回来拿那颗夜明珠……
他信任她,在她开口之前,他完全是信任她!没有半分怀疑,甚至还替她说话,不容任何人将莫须有罪名加诸她身上,结果,错的人,是他!
我拿走它了,因为它很值钱。
她把他的信任,践踏至此!
又是一次的欺骗!
她让他两度尝愚蠢的滋味。
第一次,她踏进当铺,教人心怜的无助,成功自他手中骗取六十两典当金。
第二次,她留在当铺,教人心醉的善解人意,令他难以自拔地付出情意,
她的目的,却是值钱的典当物!
他的指,深深陷入肤肉。血,在指节间晕染开来,他却感觉不到痛。
最痛的,是心。
它被她的坦白,捏碎得血肉模糊。
他从不曾像此时此刻一样,痛恨着“实话”。
“你走。”
良久,死寂的沉默厅里,公孙谦开口了,区区两字,仿佛耗尽所有力量,仿佛一只兽,在气竭濒死之前,最后一声哀呜。
“怎么可以轻易放她走?!”严尽欢第一个回神,像只被烧着尾的公鸡直跳直叫:“古玉环不吐出来,我们拿什么向客人交代?!应该要把她给吊起来呜呜呜呜呜——”
她的嘴,被夏候武威一掌封住,盖得密密牢靠,不闷死她,只闷死她的哇哇大叫。她气得将绣鞋跺在夏候武威脚背上,要他松手。他皮厚肉粗,不把这么一点疼痛看在眼里,她扭动挣扎也逃月兑不出夏候武威的箝制,反而窝囊地任由夏候武威把她抱出战局正中央,完全失去了端架子的最佳地位。
“气氛已经够僵,你别再火上灌油。”夏候武威压低声,在她耳边说。
“呜呜呜呜……”我是当家,我有权处置偷儿啦!
“你现在叫阿义去动她,谦哥也不会准。你没发觉谦哥直至现在,依然护在她面前吗?”
经夏候武威点醒,严尽欢稍稍停下挣动,黑翦浑圆的眼,看清楚公孙谦转身背对李梅秀,却于同时,挡在当铺众人与她之间,无论谁想动李梅秀,势必要先碰上公孙谦。
他站的位置,用意昭然若揭。
“呜呜呜……”没关系,我叫大家一块儿上,一群打一个!不信打不趴公孙谦!
“我当然知道你想干什么,所以才必须堵你的嘴。”剥夺她下达无理命令的机会。
严尽欢随即又使劲挣扎起来,在她听见公孙谦的下一句话月兑口之际。
“去将夜明珠取来给她。你拿了,就走。”
什、什么?!
去将夜明珠取来给她?!
一个古玉环不够吗?!谁准他买一送一,拿两千两的东西送四千两的高档货?!
“呜呜呜呜呜呜——”该死的公孙谦——你敢——你敢——该死的小纱,你还真的给我乖乖听话去拿夜明珠?!——可恶的李梅秀,你敢拿你给我试试看!
没有人料想得到,公孙谦竟然要把夜明珠给李梅秀,包括李梅秀在内,她完全呆住,只能泪眼朦胧看着他紧绷肌理的背影,他没有回头,所以她看不到他此时的神情,是怒极,或失望,或难过,她无从得知,直到小纱将沉沉的夜明珠塞至她掌心,她才低头,觑着盛装夜明珠的织绣锦盒,泪,落得更凶。
她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恨着自己。
她太差劲!
她伤害了他!
“你快走吧!”小纱丢下这句,便退到一旁,与当铺众人露出一样对她不谅解的态度。亏大家将她视为自己人,她竟然行窃,真是令人伤心难过和打击。
李梅秀双手在发颤,手中锦盒,比大石更重、烙铁更烫,灼痛她的掌心。
她突然收手,锦盒刷的一声,自半空坠地,盒盖弹开,锦盒摔得破裂,浑圆玉润的珠子缓缓从锦布围绕中月兑离,有锦盒的保护,它因而毫发无伤,柔和的光芒,慢慢散发开来。
那样温和的光,刺痛李梅秀的眸,她不敢也不能直视它,它在她的惊恐眼中,犹如洪水猛兽,正张牙舞爪对着她狰狞咆哮。
它用它的光亮,照耀她的丑陋和贪婪。
她退了一步,它还在滚动,从锦盒中央落下,滑过桌面下、椅凳下,朝着她的裙襦方向滚来。
她又退一步,它仍是过来了……
像在告诉她,你不是要我吗?你拿呀,你将我拿去卖呀!瞧,公孙谦多慷慨,即使被你这样对待,他仍是要把我交给你,多笨的男人,你就利用他吧,别辜负了他对你的情意,是他蠢,来呀……
她奋力放声尖叫,扯疼咽喉。
转身,逃命似地奔出严家当铺。
因为,她,无地自容。
人财两失。
这四个字,将李梅秀后来的情况简洁又俐落地叙述完毕。
人,是从严家当铺跑出来了,却整日对着远方失神发呆,三魂七魄大概回来不到半条,其余的,仍徘徊在严家地盘,严格说来,她的人,不算被李梅亭平安带回西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