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从头到尾都没打算逃,他背着行囊出门时说的那句话是——大哥,我去冷静冷静,想一想该怎么跟乐乐解释那件事,想一想她要是不接受,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挽回,万一她决定讨厌我,我也得先想好对策,我绝对不让那个烂男人毁掉我的幸福!”
第十章
火燎原不是逃避,他是把自己放逐到宁静的花莲,好好思索接下来要怎么收拾惨况。
他住进占地二十坪左右的透天厝,是“那个人”当年买给他们癌末的母亲静养的住宅。它不大,但很安静,在六十石山附近,每当金针花开的时节,打开窗户就能看见满山绿茵中点缀着澄橘色的繁花,他母亲就是在这里走完人生最后的路,她带着歉意的笑容,抚模他和大哥的脸庞,他还记得那一天,也是这样的晴朗好天气,失去亲人的悲伤,衬着湛蓝的天。
上天并不会因为任何人的伤痛而落下眼泪。
如同现在,他心情沉重,天空也还是清澈得连半片乌云都没有。
火燎原的脑袋不像蓝冬青或尹夜灵活,转一转就有好主意生出来,他驽钝多了,费了很久的工夫却还是一无所获。
他比较希望陶乐善是从他嘴里听见他过去做的错事,而不是透过第三个人口中听到,别人说出来的他,说不定会有扭曲,说不定会添加太多个人评议,说不定会误导她,他的本性凶恶恐怖。
他没有想瞒她,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总不可能轻松愉快地说:
“嘿YOYO,我跟你说,我小时候杀过人哦!”
那太愚蠢了,又不是在搞嘻哈,杀人也不是多光彩的事,他更不会天真的以为陶乐善会一脸崇拜,回他一句:“真的?你好厉害哦——”
他也曾想试探性地询问她:
“我有一个不太熟的朋友,他失手杀掉差点他哥哥又老是打他妈妈的烂男人,你对于那个不太熟的朋友有什么看法?要是你的话,你会排斥和他交朋友吗?”
要是她说不排斥,他就可以更进一步暗示她,那个不太熟的朋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要是她非常笃定说排斥的话……呃,情况就和现在差不了多少。
哎。
现在已经不是烦恼用什么方法向她吐实杀人的事,她已经知道了,他困扰的是另一件事——
火燎原瘫回草地上,这几天狂操脑细胞,他的头已经连续痛了好久,睡也睡不好,吃了普拿疼还是很痛。他闭上双眼,不去看今天的风和日丽,省得他想指着那一大片悠悠哉哉得很刺眼的蓝天白云撂粗话。
要是陶乐善觉得他的污点无法被原谅,认为他是坏人,一想到待在他身边就反胃作呕,他应该要怎么办才好?
要是陶乐善怕起他来,他要怎么办才好?
这就是他目前面对到以及待解决的难题。
要放弃她,他不甘心,可是她如果不要他了,他能死皮赖脸地缠着她吗?还是要像以前他对孟虎他们说过的“会怕就不要当朋友,我才不在乎”那样,潇洒地放手?
我做不到,我说不出口,因为我在乎得要死。火燎原对自己很诚实。
妈的,明明躺在太阳底下,热得全身冒汗,为什么光是想到“她不要他”这个可能性,就让他从脚底窜起好大一股寒意,还很窝囊地打了几个哆嗦?火燎原,你没救了啦,要是陶乐善不要你,你八成会灌酒灌到死,这辈子再也不知道清醒两个字怎么写!
“乐乐……乐乐……”他低喃,生怕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叫出这两个字一般的珍惜。
“干嘛?”有人回答了他,还配上灌完冰可乐的满足吁叹声,火燎原还来不及睁开眼,右脸颊就被人“冰”了一下。
他迅速睁开眼,一定是被太阳晒晕才会产生幻觉,不然他怎么可能看到陶乐善坐在草地上,挨在他身边喝可乐?
他没敢眨眼,看着阳光洒落在她发梢,吻红她白皙脸颊,树荫形成的灰笼罩她半边肩膀,她居高临下望着他。
“回神哦,有没有人在家?”手里的可乐冰完右颊换左颊,想把他冰回正常状态,不要逼她用可乐泼醒他哦!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弹坐起来,不小心撞翻她手中的可乐,泼洒在两人身上。渗透过衣料的凉意让他做出本能反应,一把拉起她,虽然已经阻止不了衣裤被泼湿的惨况,但至少只有半罐,另外半罐喂进草地。
“好可惜……”没可乐喝了。她惋惜道。
“我大哥告诉你我在这里的?”他放开握住她臂膀的手。
“嗯。”
“多事。”他都还没拟好对策,她就出现在眼前,令他手足无措,只能用冷淡的表情掩饰慌张。“你来干嘛?”不是故意要凶她,而是他一慌,嗓门就自然而然的大了起来。
又是这种很害怕她会说出狠话的神情哦?一点也吓不跑她的啦!陶乐善眯眼笑,眉眼弯弯的模样很可爱。
“我听完一个故事,忍不住马上向火大哥借钱坐火车来花莲。”她模出面纸,替他擦拭胸前的可乐渍,它在他衣服上留下好大一片痕迹,是污点,但影响她眼中看到的火燎原吗?不,一点也不。
她抬起头,与他目光交会。“那个故事不愉快,还好它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现在提起时淡淡几句话就可以带过去。你知道吗?我听完故事之后只有一个感想——”
来了,来了,她说的那个故事一定是从大哥嘴里听见的往事,她要发表感想了……火燎原不安地想着,双腿几乎想主动逃开,他僵直了背,下一秒钟却被她环腰抱紧,他瞪大眼,完全没预料到这个。
“我想这样做。”她贴在他胸口说道,“我想抱抱故事里的小男孩,不是鼓励杀人这种事,而是我闭上双眼想着他,想着他的处境,想着他那时的惶恐和害怕,想着他抓起椅凳时手一定在发抖,想着想着,我整颗心都揪起来了。”
这种感觉,火燎原似曾相识……是了,他想起来了,那天目睹陶乐善在夜灯下纤瘦的、不安的身影,四处奔走替陶谨慎筹钱,他在车内凝视她,也是想着她,想着她的焦躁,想着她的勇气和坚持,想着她的无助,他整颗心也揪得发痛,最想做的事就是给她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把她揉进胸坎,再也不让人欺负她。
那是心疼,他对她有心疼,所以舍不得见她难过,而她,也是因为把他放进心里,才会为他疼着?
一开始想逃的双脚像生了根似地无法动弹,她嵌在他怀里,用她细瘦的手臂环着他,贴着他的心窝说话,明明看似她依偎着他,为什么被抚慰的人却是他?
手臂像拥有自己的意识一般,贪婪地回搂住纤细的女性身躯,大掌将她按向自己,不允许两人之间存在隙缝,他半张脸庞几乎埋进她的肩窝,纵容自己耽溺在她的羽翼间。
“乐乐……”
她没有说太多的话来安慰他,也没有对于他十岁时做的事情发表长篇大论,不说他的对与错,就只是接纳他、拥抱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她用行动告诉他,她是珍惜他的。
可是只有她珍惜他就够了吗?
他的污点,是一辈子跟着他的,会被人提起,会被人谈论,甚至被人排斥,他已经麻木到可以无视那些和他毫无干系的人加诸在他身上的指指点点,但她呢?她能吗?
“乐乐……万一以后有人问你,你的男人是杀人犯,用异样眼光看你,对你说三道四的,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