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生活过了三个月左右,家里住进了另一个男人,母亲要他们叫他叔叔,他比母亲小七岁,是牛排馆里的厨师学徒,他们兄弟并不反对母亲再交新的男友,毕竟母亲仍年轻,后半辈子若遇到好男人再嫁,他们也乐观其成。
他们接受他,只要他对母亲好,他们就不排斥母子生活中增加这位新成员,他也的的确确让他们看到了他对母亲的体贴细心及无微不至的嘘寒问暖——那也不过是短短半个月时间。季节迈入了炙热的八月酷夏,那男人以厨房工作真不是人待的,又热又是油烟又忙又累为由离职,理所当然窝在他们家里,让母亲养他。
他开始向母亲伸手要钱,拿不到钱,他便动手殴打母亲,再将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费抢个精光,拿去和朋友玩乐整晚。
他开始砸毁家里器具,一不开心就乒乒乓乓又踹又摔,要是他们两个男孩谁敢多嘴和他呛声,他正好找到打人的藉口,仗着体型的优势,把他们当成沙包过肩摔,他们两人身上带着伤已经是家常便饭。
他们和母亲试着赶他走,下场就是三个妇孺被打得奄奄一息,而揍人揍累的他大刺剌到床上补眠。
他们还记得母亲抱着他们痛哭,说全是她的错,她对不起他们……最可悲的是,连哭泣都只敢呜咽,生怕吵醒了男人,又会让孩子们挨一顿结实拳脚。
火灿仲说到一个段落,眼眶红着,沉默了好久。重新翻阅过去的记忆,就像剥下还没痊愈的伤口结痂,拉扯之下,鲜血淋漓。
陶乐善几乎想阻止他说下去,但火灿仲却给她一个“我没事”的笑容,做几个深呼吸,又说:
“那一天,我参加完即将要就读的国中举办的入学辅导,一回到家,他还是那副令人嫌恶的懒散模样瘫死在长条椅上,我和燎原几乎已经不和他说半个字,连叔叔两字都没再叫过,我进浴室不到五分钟,他踹开门进来,二话不说就先往我脸上揍一拳——”
火灿仲眯着眼,方才硬挤出来的笑容已经强撑不住,消失在他俊秀的脸庞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怒意。
真是一个残酷的故事,他说。
那男人将他打倒在地,不管他是否受伤,动手撕他的衣物,他要强暴他!他一挣扎,男人就用更大的力道痛打他,脸上、胸口、月复部,一拳拳都不留情,彷佛就算打死他,男人也一样会奸他的尸,他快吐了,但吐出来的不是胃液而是鲜血,痛,非常的痛,视线已经开始模糊,连学生裤的腰带被扯开来,他都感觉不到……
你干什么?!放开我哥!
燎原的大叫声将他从剧痛的昏眩中惊醒,连张开眼睑这样的小动作都拉扯到脸颊上的伤,他从眼缝里看到半空中有大量的鲜血喷溅开来,从一点一滴到如泉倾泄,落在他脸上、身上,腥臭的、稠腻的、令人作呕的……
脸面扭曲的男人倒在他身上,一动也不再动,浴室上方那盏灯剌痛着他的眼,迷迷蒙蒙之中,他看到弟弟手里紧握着椅凳,吐气声因为狭小空间的回音而变得浓重,他稚气的脸上满布着鲜血和眼泪,莲蓬头哗啦哗啦洒着水,将地板冲出一大片鲜红……
“我再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那个男人当场死亡,燎原才十岁,刑责上虽然没判他刑,但他被送去接受感化教育处分。杀人绝对是错的,但那种情况之下,我们兄弟俩若还有第二种选择,我们也不会这样做,为了那个男人而让人生背负阴影,一点都不值得!”火灿仲咬牙忿然说着。
对,不值得,那种人渣,动手杀他都觉得脏了自己的手!陶乐善太同意这句话,她无法同情因为企图伤害人而反被对方失手杀掉的死者,火燎原不是因为逞凶斗狠,不是因为一时贪玩,更不是因为轻贱别人的性命而杀人,他是想保护哥哥、保护家人才过度防卫,无论多少人指责他的不是,无论法律会不会在他身上留下污点,她都只觉得好想为他做些什么,要是没有她帮得上忙的地方,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拥抱也可以……
火灿仲轻吁口气,这次的沉默时间比较短暂,他调适好心情,恢复成她常见的火灿仲,眉宇间温和放松。
“燎原他被责备过,也被那男人的家属围起来痛打过,在邻居之间被指指点点过,在学校被排挤过,被人怕过,被拒绝过。很多人看待这件事情会带着『对或不对』的评断,但对我而言,燎原是为我犯下大错,若不是他,我应该已经是一具被奸杀的尸体,一想起这点,我对他充满抱歉和感激。你呢?站在你的角度,你看到的燎原是什么样的人?你对他,又有什么样的想法?”
想法?
陶乐善根本没有花时间去思考,话就自然而然地离口,“他是个笨蛋,一个只会替家人着想的笨蛋!和我一模一样的……笨蛋。”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句子里的三个“笨蛋”,一个是指控,一个是陈述,最后一个是心疼。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蓝冬青会说她身上有和火燎原一样的味道。
如果火灿仲方才说的情况完全翻版到她和她姊姊或家人身上,她一定也会像火燎原为了救人而犯错。
她和他都是这样的人,都傻呼呼的,笨呀。
“他跟我都有一个很棒很自豪很激发我们保护欲的哥哥姊姊,他跟我都很嘴硬,也都很害怕在对方眼中是不完美的……”
火灿伸被她夸得有些脸红。“你和他还有一个地方更像。”
“哪里?”
“你和他都被卖掉还债过。”
“他?”
忘了说,补充。“还有我。”两兄弟一块去抵两百万的债。
“你们?”
“就在经过杀人事件两年后,我家那位很久没联络的老爸,为了还赌债把我们卖给债主。”直到债主上门来押人,他们才知道原来父亲在离婚后还是没改掉爱赌的恶习。
“和我们家的情况差不多耶。”这一段她也不曾听火燎原提起,她真讨厌自己对他的了解那么少,更讨厌他都瞒着不告诉她。是怎样呀?不把她当自己人吗?!就不能……和她分享更多更多的事情吗?!陶乐善咬咬唇,突然想起,“呀,所以他才会有一次月兑口跟我说『为了还赌债而被卖掉的小孩,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就是这原因吧……火大哥,想想,觉得你们还满惨的……”
命运多舛,比她还惨,但火燎原看不出来是经历过那些黑暗面成长的小孩,他像火,很温暖,只要靠近他,都能感受到他散发出来的热力。
“不,被卖掉的那一段,是快乐的回忆,我和燎原至今都很珍惜。我想,你应该可以理解,因为你也是被卖掉之后遇到燎原,不是吗?”
她点头同意。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埋怨过陶谨慎好赌惹来一身债,但就像有人暗中安排着棋局,下了一步危棋,实际上却是在铺陈接下来的棋路,因为债,她进了赌场堡作;因为债,她和火燎原不打不相识;因为债,她有机会爱上火燎原,现在问她怨不怨那八十万赌债,她会很大声地说,她不怨,一点也不怨!
“好了,讨人厌的故事说完了,至于快乐的那一段,不妨让燎原来说。你准备好要去找回那个笨蛋了吗?”
“告诉我,他在哪里?我不会让他再逃避我。”当然,死也不放掉他!
陶乐善为他弟弟火力全开的模样让火灿仲窝心,他相信可以将弟弟交付给她,就让她亲自去将迟钝的燎原敲醒,希望她可以让燎原也看看她现在坚决的勇气,看看她听完燎原的故事后,眸里累积到满溢出来的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