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燎原从带走他到现在,没和他说过半句话,只用眼角余光瞄过他一次,那眼神,很不满。
“上车。”火燎原终于开金口,以下巴示意。
“那、那个……火先生,谢谢你……谢谢你来救我,真是感激不尽。”陶谨慎频频鞠躬哈腰。
火燎原不理会他的谢意,迳自坐进驾驶座,陶谨慎看见他长指不耐烦地敲击方向盘,一下,两下,在第三下落下之前,陶谨慎慌慌张张地钻进另一边座位,系上安全带,双手放在膝上,端正坐着不敢乱动,火燎原发动车子,油门一踩,车子像子弹般快速驶出。
这方向,不是陶谨慎住家的方向。
“呃……火先生,我家往左走,请左、左转。”陶谨慎以为火燎原走错路,好意指点,火燎原却像和他作对,硬是打亮右方向灯,右转。
他到底要把他载去哪里呀呀呀呀——
慢着慢着,一切都很诡异,火燎原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有的仅是债权人及债务人那么薄薄一层,火燎原实在没道理也没必要来救他……他是来救他的吗?说不定不是,那他上了他的车是对还是错?!
“火先生,你、你……”为什么来救我?陶谨慎问不出口,支支吾吾了老半天,硬着头皮再度鼓足勇气问:“你是刚好也到鬼哥的场子赌、赌博,顺、顺便救我出来的吗?”
火燎原回以沉默,车子再度右转。
“……火、火先生,你要是不顺路的话,在这里放、放我下车也没关系,我、我可以自己搭计程车回家,你、你有事忙我不耽误你……”陶谨慎硬是挤出谄笑,希望火燎原踩下煞车,把他放在路边就好。
咦咦咦?!那、那是油门啦——
咻!
车速飙快,火燎原以行动摆明和陶谨慎唱反调。
陶谨慎缩着肩,额头爬满一串串的冷汗,他的身体往车门边靠,有股冲动想直接跳车。逃离了鬼仔老大,遇到了火燎原,是祸不是福呀呀呀——
就在陶谨慎脑中胡乱闪过自己被火燎原载到淡水河边打包进麻布袋投入水里咕噜咕噜溺死,或是被火燎原载到阳明山最偏僻的山林小径拿出麻绳缠住脖子一圈一圈收紧勒死的种种恐怖幻觉,火燎原却放慢了车速,绕进小巷。
这条小巷陶谨慎知道,也来过,在狭窄的十字路口有着长期占地为王的几个路连摊,臭豆腐、羊肉面线、冰豆花、盐酥鸡,很寻常的小吃,不像夜市那么大规模,但食物好吃,他曾在赌赢时买过小吃回去给妻女当消夜。
火燎原饿了是吗?
车子并排停下,火燎原却没有下车,陶谨慎一脸问号地打量他,火燎原直视前方的眼突然眯了眯,让陶谨慎直觉跟着他的视线瞟过去。
眼熟的身影,在盐酥鸡摊位前停驻,脸上的不安和一旁等待付钱买盐酥鸡的亲昵情侣形成反比。
“乐乐?”陶谨慎很惊讶看见小女儿。
陶乐善站在盐酥鸡摊位前,没有挡住彼客上门的路线,她挑的位置在边边角角,最靠近大油锅的部位,双手不自觉地绞着T恤下摆,一会儿又滑到牛仔裤上去擦擦手汗。
炸盐酥鸡的油锅高温逼出她的汗,T恤背后透出一片湿润,她的两颊红红的,被油温给煨出来的,当客人点的食材下锅,热油噼噼啪啪跳动,偶尔弹到她的手臂上,因为疼痛,所以她伸手去搓臂膀,等到第五个客人拿走盐酥鸡离开,摊位后的老板才上前和陶乐善交谈。
只见五十来岁的老板抹抹汗,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支票塞到陶乐善手中,陶乐善一直向他颉首,老板拍拍她的肩,似乎又说了些什么,陶乐善露出干涩的笑,老板又回到摊位后,几分钟过去,出来时硬是递给陶乐善一包盐酥鸡,她推拒,他又推回去,直到又有新的客人上门,他急忙去招呼,她才手足无措地拎住红白塑胶提袋。
老板挥挥手像在催促她,又像在赶她,她再次深深鞠躬,离开盐酥鸡摊,继续走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路,火燎原开车跟上,保持一定距离不让她发现。
陶乐善步行过好几条路,这一次她走了很久,来到陶谨慎更熟悉的地方。
“这里是……”陶谨慎喉头一紧,后头的话消失在嘴里。
陶乐善停在公寓大门口,按电铃,他们在车内没办法听见她开口说什么,只知道她在对讲机前和人对话,而且很明显,对方挂掉对讲机话筒,所以她又按了一次电铃。
“乐乐怎么会来这里……她明明知道我和大哥早就闹翻了……大哥根本不给她好脸色……她来干嘛?”陶谨慎喃喃自问,看着陶乐善,迷惑了起来。
陶乐善来的地方就是他大哥的住处,当初他也常常跑来这里向大哥借钱,有借没还,所以兄弟关系越来越恶劣,到后头几乎是不相往来了。
铁门终于打开,陶谨慎的大哥大嫂出来,脸色自然不好,他们在车内还能听见大嫂尖锐的咆哮,足见音量之大。她隐隐约约说着“当初你爸借的钱一毛也都没还呀!还敢再来借?!当我们是银行呀”,大哥则是摇头叹气。
陶乐善急切地开口,又被大嫂打断,嗓音更大——
爱赌是他自找的,没钱还是他的事,关我们屁事?!
还?你拿什么还?
想借,可以呀,之前你爸欠的先送来我就再借你!
你快走啦,我们不会再借你半毛钱!
陶谨慎听到这里,已经汗颜得不敢抬头,就在他紧紧闭上眼时,砰的甩门声传进耳里,他知道陶乐善以最难堪的方式遭到拒绝。
“看见女儿为了救你而奔波,你心里做何感想?你还想将她逼到什么地步?”火燎原冷冷地点烟,前方陶乐善垂头丧气的模样,让他对陶谨慎的口气降到冰点。“看见她站在盐酥鸡摊前战战兢兢向前雇主借钱,看见她被吼被羞辱被拒绝,看见她一脸绝望无助,看见她无计可施,你爽了吗?”
白烟从他逸出话的唇瓣间吐出,呛辣刺激,让陶谨慎眼眶热痛。但是比起香烟的熏呛,火燎原的话才是真正让他瑟缩的原因。
“你猜,她接下来还会怎么做?”火燎原嗤笑,给陶谨慎一记没有温度的笑容。
陶乐善还会怎么做?
陶谨慎不用针对这个问题答覆,因为陶乐善已经有下一步举动,她寻找所有还能求助的亲戚,用两条腿继续走向目的地,只为了替陶谨慎凑齐救命钱。
陶谨慎不顾火燎原驾驶的车子还在开动,他急忙打开车门,还不小心碰撞到停在路边停车格的轿车,好大一声反弹,车门又弹回来,差点夹到陶谨慎的脚踝,火燎原踩下煞车,陶谨慎跳下车,闯过红灯,跑向陶乐善。
“乐乐!”陶谨慎扯开喉咙,怕女儿没听见,又喊:“乐乐!乐乐——”
陶乐善以为自己幻听,抬起爬满汗水的小脸,左右搜寻,不怎么敢相信她居然听见臭老爸的声音。不对呀,他应该还被人押着等她筹好钱去救他,她现在才凑了三十五万,还有一百六十五万待努力,一定是她太累又太紧张,才会将路边的噪音听成臭老爸的呼唤—一幻觉,这一切都是幻觉,她还要赶快去二阿姨家拜托看看,希望能借到一些钱,几百块也好。
“乐乐!”
一道人影扑过来抱住她,陶乐善高举双手,以为自己被怪老头偷袭,定晴一看才发现——
“老爸?!”她把陶谨慎从身上剥开,看得更仔细,确定自己没看错,眼前的人真的不是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