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不敢。”
“不敢?妳正做着这样的事!”
莫爱恩垂着螓首,不答腔。
“我爱她吗?”
“奴婢不清楚……”藏在袖里的粉拳抡得死牢,随着她说话时在颤抖,她纤瘦的肩膀在发抖,贝齿衔咬着的唇瓣也在发抖。“奴婢什么都不清楚……”她艰难地喃喃重复,无法铿锵有力、无法平心定气。
“那么妳清楚些什么,就说什么。”
“奴婢对爷的事清楚得不多,不知该说什么。”她不改恭敬,但摆明就是想含糊带过。
他微微动怒,瞪着她,“既然妳对我的事不清楚,那就说说妳一定清楚的事——妳的断指是怎么回事?”这事儿再用“奴婢不清楚”来唬弄过去试试呀!
“奴婢的断指,是因为奴婢犯了错才被处罚的。”她回得很快,这僵硬的答案,她已经数不出自己说过多少回,连预习也不用,宛如叹息一样是本能。
“与我一起犯下的弒君之罪?”他再问。
“嗯……”她虚弱点头。
“妳对我的事清楚得不多,却和我一起弒君,岂不矛盾?”
“这是两码子事儿,奴婢不认为两者有何矛盾……您是主,我是仆,自当听从您的吩咐……”
别再问了,拜托……
“我们是用什么方法弒君的?”罗宵并未让她如愿,持续问道。
“……我忘了。”她一时心急,连奴婢两字都忘了用。
“忘了?”他冷冷撇撇唇角。
“我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她丢下这句话,匆匆跑开,不再给他逼问的机会。
罗宵冷凝着她的背影,没追上去再逼问她,因为她眸光里流转的惊吓,让他止步。
这个女人,身上藏有太多秘密,关于他,也关于她,更关于那个他过世的妻——那个在他脑子里说着话的女人,真是他的妻?
他遗忘了许多事,所以听见莫爱恩说他的妻子死亡的消息,他毫无感觉,至少,比起莫爱恩那两根断指,他更为在意后者。
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斩下两指的疼痛,怎么受得住?
是谁如此冷血无情!
罗宵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掌,它正因为握紧而手背上浮现好明显的青筋。
是愤怒吗?他在生气吗?
为了什么?
为了……
谁?
第二章
她,又作恶梦了。
梦里,男人为了至高权力癫狂,他要的是唯我独尊的睥睨群雄,他要的是无人能敌的称王称霸,他不择手段、机关算尽,坐上了皇位,逼走了兄长,屠杀至亲而不手软,他在登基的酒宴上鸩杀四十多名非他阵线的文官武官,他们的九族同样难逃牵累……
他疯了、发狂了,丧失人性,王者之路是血泪建筑而成,他踩着成千上万人的生命而行,没有一副铁石心肠是不可能安安稳稳坐在龙座上。
他龙袍加身,狂妄朗笑,她却浑身寒颤,泪眼婆娑看着他双手染满血腥。
他是暴君,暴虐无道的君王,狠鸷得令人胆破。
她见过他杀人,那是一名龙阶之下的官员,只不过说错一句话,却被他一剑刺穿了嘴巴,长剑穿透后脑而出,带出血淋淋的恐怖腥臭,这是最残暴的一幕吗?不,如果没见过他将人五马分尸的话,她才会认为那是。
她的男人,她深深爱着的男人,已经成魔,他扭曲了良善,也扭曲了理智,他变得好可怕,好可怕……
她只是想救他,不想看他再错下去,她好害怕他最后的下场不得善终,她数不出来有多少人恨极了他,想吃他的肉、啃他的骨、喝他的血,是他自己树敌无数,是他自己先对别人心狠手辣,这些她都知道呀……
能不能别再造孽?能不能别再杀人?能不能……别让她为他心惊胆战?
她这么对他说时,他只是笑嗔了她一句“傻女孩,有什么好怕的?”然后,故态复萌。
她曾经在深更里醒来,看着枕畔的他,想象自己若一刀刺进他的胸膛,结束他罪恶的一生,她再拿刀抹颈,陪着他,一块走那段幽幽黄泉路。
杀了他,杀了他吧,为他好,也为了百姓苍生好……
刀,老早便备妥在枕下了,她却缺少下手的勇气。
她痛恨自己的懦弱,痛恨起自己的自私……
砰!
梦境被巨响打破,莫爱恩惊醒过来,意识还半卡在梦里,她茫然失措的眸子却已先瞧着大步走近她的男人,罗宵。
他将她自床上拖起,在铁链匡鏮声中显示他跨步跨得多急,她踉跄跟上他的脚步。
“爷……”她不懂他要带她去哪里。
他疾步走到水井旁才停下脚步,自水桶里舀出一瓢冷水朝她脸上泼,她闪避不及,被凉夜水温冻得哆嗦,惺忪全数被浇得一干二净。
“清醒了没?”他的声音不比冷水温暖多少,她怔怔抬头看他,好半晌才明白了他这个用意。
“我……说梦话吵醒你了?”
“说?我不觉得妳在『说』梦话,妳根本是在嘶吼。”他正是闻声而来。她嚷得太悲,仿佛夜里仰颈呜鸣的小狼,嚎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哭声,逼使他不得不踹开她的房门,杀进来唤醒她,不放她继续陷在恶梦里。
“我很抱歉吵到你……呃,奴婢很抱歉吵到您。”差点忘了要再用敬语,她还在晕眩中,分不清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分不清眼前的罗宵……是哪一个罗宵……
无论是梦或是现实,都有他在。
“妳说要杀了谁?”
“呃……”她担心的事果然成真,他听见她在梦境里扯喉嚷了些什么……尤其还是最重要的一句,她支支吾吾,想四两拨千斤,“梦、梦了些什么,奴婢记不得了。”
“又记不得了?”罗宵绷着脸,却还能冷笑。
“是,记不得了。”
他深沉打量她,不开口的模样令她惶然。
“您……听见了多少?”
“记不得了。”他仿着她说,当中的恶意很是明白,反正她也老拿这句话堵他。
会吊人胃口的,又何止她一个。
她不自觉咬着下唇,却拿他没辙,毕竟是她先用这招,此时反而无法反驳他。
不过她随即冷静下来,有些赌气地说:“既然记不得,就算了,奴婢日后会尽量避免又作恶梦吵醒您。”她决定从明儿个起,晚上在嘴里塞布巾睡!
“妳如果拿话来跟我换,说不定我能想起几句。”罗宵淡觑向她,眼里有算计。
“拿什么话来换?”她不解。
“拿妳不记得的那些话。”
“就已经说了是不记得的话,又怎有方法想起?”别想从她嘴里套话。
“妳刚刚是怎么说的?呀,有了……『能不能别再造孽?能不能别再杀人』——”罗宵从她瞠大的眸里看见了惊恐,吞噬掉了水眸里的灵光。
“别、别再说了……”她想捂住双耳不听,但她更清楚这个反应会激起罗宵更想探问的,所以她不敢做,只能困难地低低央求。
“妳那几句话,是说给谁听的?”那么痛苦哺着、求着,是为谁?
“我不记得!”
“是说给我听的?”
“不是!不是!”否定得太快,反而成为欲盖弥彰。
“也就是说,妳梦呓着想杀的人,也是我。”罗宵直觉去猜,从她骤变的表情知道自己猜对了。“妳很恨我?”但从她对待他的态度来看,完全看不出半点恨意。她小心翼翼伺候着他,无微不至,照料着他的生活起居,虽少言,但总清楚他需要的是什么,仿佛与他相处过很长久的日子,非常懂他。当他头犯疼时,她不嫌累地为他揉按额际,动作温柔是骗不了人,这一切,不像仇恨。
“你不要再追问了……”她在摇头,不住地摇着螓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