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疾!无疾!你没事吧?!”穆夫人上前查看。
“娘,我没事,抱歉让你担心了。”穆无疾扯唇淡笑,但笑容消失得很快,“不过我有事要和皇甫大夫商量,请她进来。”扫来热辣又严厉的一眼。
众人的眼光全转向皇甫。
“呃……我觉得没什么事要和你商量,你还是找其他人吧。”瞎子也看得出来穆无疾正在气头上,白痴也知道绝不能和他独处,残废也知道这种时候一定要拔腿就跑——
“你是大夫,我不找你还能找谁?过来。”穆无疾不容她拒绝,侧著身,让出半条通道等她进房。
皇甫求救地看著穆夫人,穆夫人却一心只担忧著自己的儿子,“皇甫大夫,您去看看吧,无疾看起来好像又不太舒服了,拜托您……”
“真的是别人的孩子死不完……”皇甫咕哝。
“冬桃,添壶茶水进来。”穆无疾摆出一副准备和皇甫喝茶闲嗑瓜子的姿态。
被点名的小婢福身后马上去办,不一会儿茶水送来,递到皇甫手里。
“喂,为什么给我……”
“反正大夫您要和少爷长谈嘛,顺手。”小婢笑得甜美可人。
顺你个鸟蛋从树上摔下来全破光光啦!
穆府里就没有半个人跳出来仗义执言吗?!
没有,半个都没有。
好,真好,真要让她去送死。
谈就谈,哼,她天不怕地不怕,会怕区区一个病弱鬼?!她一根指头都能撂倒他!
皇甫深深吸气,将勇气吸得饱饱,迈步走到穆无疾面前停住,然后又用力再多吸两口气,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到屋内,听见身后的他笑著对穆府上下轻道“大家都早歇吧”之后,绶缓掩上房门。
“坐。”他接过她手捧的温茶。
她狐疑打量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你……没事了?”
“我应该有什么事吗?”他凝眸觑她,嗓音沉哑。
“你不是喝下一整碗的……药吗?”自制力这么好吗?还是真的拿些水淋淋就能抵抗药性?她还记得以前和弟捉了姑丈养的爱犬来试药,结果害那条狗去奸婬满山满谷的活生物,连老虎也不放过,差点被老虎啃得连骨头都不剩,没道理用在穆无疾身上就效用奇差,但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被下过药的人,只是脸色鲜红了点。
难道平时喝药喝太多,喝出了抗药性?
穆无疾替两人斟茶,动作虽然有些僵硬但仍不失他向来的温文儒雅,倒完茶,他在她对面坐下。
“很好,你自己先开了口,这就是我想和你讨论的事——请先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对我下药?”真难为他还能维持有礼的好口气。
“受你娘的拜托。”她马上将始作俑者抖出来,这种时候甭提义气——反正大家遇到事情也是推她出来死,哼,义气这两个字,大家都学过,但没有人学得好。
“我一点也不曾怀疑过是第二个人。我问的是你,为什么对我下药?”
“我也说了,受你娘的拜托。”
“就因为她拜托你,你就出卖我?”
“出卖?我这不叫出卖,我只是达成一个可怜娘亲想抱孙子的心愿。”
“你还敢理直气壮?不顾我的意愿,随便找个姑娘就想逼我就范,生米煮成熟饭之后我就只能任凭宰割,亏你我交情还比你与我娘好,这还不叫出卖?”穆无疾加重语气,听得出他的动怒。
“好啦好啦好啦,我承认没先问问你的意见是有一点过分啦,可是问了你也没有用呀,你娘说你根本就不当回事,要是你别让你娘这么担心,她也不会病急乱投医找我一块出主意呀!”她还是有她的歪理。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不愿成亲的理由!”他一拳重重敲在桌上,震出了杯子里的茶水。
“我也记得我拍胸脯向你保证过我不会让你的媳妇儿太快成为寡妇。”皇甫顶回去。
“如果你做不到呢?如果我仍是死了呢?你还不是拍拍走人,留下的拦摊子谁来收拾?你吗?!”
她被他逼问到只能缩缩肩,一时语塞,因为她真的没想到这一层,没想到若穆无疾死去的话……
她对自己的医术有自信,但是天底下没有绝对能救活人的医者,连她老爹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你什么后果都不曾考虑过,就与我娘狼狈为奸,你认为这是为我好吗?这样教我如何走得干脆?”
他第一次这么严厉对人说话,他是个从不曾大声吼叫的人,但他真的觉得愤怒,他以为她明白他不愿拖累人的苦心,他以为她能谅解的,结果她非但不懂,还反过来帮助他娘亲一块设计他,她们让他觉得自己努力求生的价值只有那么一个,就是为穆家留下一个孩子,其余的什么都没用!
“我就是想让你走不掉……”
只捕捉到蚊蚋飞过的微音,他挑眉,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什么?”
她没抬头看他,只是盯著桌面,嗓音没变大,呐呐再道:“我就是不要让你以为你可以用死解月兑,我就是要找个人来困缚住你,让你不得不为那个人努力活下去,在你断气之前还得思量如何安置那个人……”
那个让她嫉妒到心都发酸的人。
“我的生死真的对你如此重要?”他没忘记见面的头一日,她就提过,医好他的病,她就能完成一件心愿,他若断气,会造成她极大的麻烦,难道就是因为这样,她用尽手段也不许他死,即便再拖累另一个无辜女人也不以为意?!
“很重要。”她仰首与他互视,看不见在他眼中的自己已经又哭得万分狼狈,大颗大颗眼泪倾滴下来。
她张嘴想再解释她所谓的重要是指一个大夫尽最大心力救病患的那种重要,声音却发不出来,抖蠕著唇瓣,越是看著他,眼泪掉得越凶——她真的生病了,无法止住泪水,想哭的时候哭,不想哭的时候也哭,知道自己为什么哭的时候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的时候也哭。
“我才不在乎你家会不会绝子绝孙,那干我屁事呀!就算你没替你家留下子息,那也是你们自己家的事,我只是……”
“只是”之后是一长串的沉默和抽泣。
只是不想因为他的死而输掉与她爹的赌注?
只是不想让他的死,成为她行医上的一大缺憾?
对,这些都是理由,说出来都理直气壮的理由,却不能解释她掉泪的原因,不能解释心窝口揪揪的涩疼。
“我……只是不想你死。”
只是害怕他死。
她说完,自己瞪大双眼,不敢置信自己说了什么,脑子里方才又闪过了什么。
视死亡为天经地义,知道人来到世间都势必要走上这么一轮回的她,怎么可能会觉得害怕呢?
“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穆无疾直问。
嗄?
“我……是不是有点喜欢你?”她喃喃重复著他的话,这句话说起来好绕舌、好陌生,却又像点破了什么迷思。
“是吗?”
“是吗?”
她的一脸茫然令他失笑,胸膛的怒火浇熄了泰半。
“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她的手被他握住。向来她总嫌他的手冰冰冷冷的,这时却觉得好火烫,她几乎是想抽回手来,这个让她鄙视只用一根指头就能撂倒的男人竟让她无法挣月兑。
“别再重复我的话,回答我就好。”他放轻嗓音哄她。他的嗓异常低沉,不是病喑的低沉,而是一个介于吐纳与沉吟间的声音,离她明明有段距离,听起来就像在耳边贴熨箸,彷佛还能感觉到说话时缓缓轻吐的气息,以及他口中一股熟悉的药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