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春告诫过她,不要将他的无心之举无限制放大,不要想像他对她好,自以为是地继续迷恋他。
严虑决计不会再娶她,毕竟她让他丢脸丢大了,他砍了严府里所有的迎春花,也拒绝为任何一名客户再植上迎春花——他明明知道她喜欢迎春花,也老拿自己和迎春花相提并论——他如此的行径,还不够说明他的嫌恶有多明显吗?
那么那么那么地讨厌她呀……
花迎春扒了好几口饭入嘴,用力嚼着咽着,和着饭粒入喉才能一并吞下苦涩。
她要听盼春的劝才是,不要去想他的好,无视他、无视他、无视他——
一只剥好壳的虾放在她碗里时,花迎春又很窝囊地感动个半死……
不对,剥尾虾而已,不算什么。无视他、无视他、无视他——
新端上来的熏鸡虽然有些冷硬,他将最女敕的鸡腿留给她,她双眸闪动闪动得快要淌泪了……
不对,鸡腿罢了,不稀奇。无视他、无视他、无视他——
“你为什么突然沉默不语了?”方才明明还很熟络,现在倒是低头猛吃。
“唔晤唔唔唔唔。”她含糊回答,别说严虑听不懂她说了什么,连她自己都听不懂。
花迎春咽下嘴里食物才道:“吃饭不要说话。”
这句话也是严虑最常拿来堵她嘴的话。有时她想献献宝,数数哪道菜是她亲手煮,听听他夸赞好吃——或是嫌弃难吃——也没机会。
“吃饭确实是安静些好。”
严虑默默进食,花迎春则是在心里不断默念着“无视他”的神咒。
厨房里传来弄熄柴火的声音,宝叔叔一路睡回自个儿的房去了,偌大的厅里只剩一盏烛及两道身影,静谧用着膳,这一顿,足足吃掉一个时辰。
严虑不知不觉注意到花迎春的挑食。不是每一样他送进她碗里的食物她都爱吃的,像姜丝她绝对不碰、葱丝她爱卷着肉片吃、吃鸡不吃皮、一块完整的豆腐她爱与白饭搅和成泥才吃、青菜只挑叶不吃梗……这些都是他未曾留意的小事。
他这才发觉自己在“丈夫”这一身分上做得有多失职,也难怪花迎春会怒气冲冲地休掉他。她生气是有道理的,他却一直以为她在胡闹、以为她是性子骄纵。仔细去想,他没错吗?他当然有,一个让娘子对他百般不满的丈夫,怎可能没有错?最驽钝的是他至今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无从悔改,而且就算是悔改了,她也不见得会原谅他。
记得吗?那日他玩笑似的说要与她再度成亲,她拒绝得多麻利,根本是不假思索了。
花迎春念得很认真,不过“无视他”神咒到底有没有效呢?
“嘴角沾到饭粒了。”他伸指撷去那颗顽皮的白软饭粒时,神咒拐了个弯,而花迎春犹还不自知,嘴里喃喃复诵着——
迷恋他、迷恋他、迷恋他、迷恋他、迷恋他、迷恋他、迷恋他……
用完膳,花迎春温了壶茶来,为两人解解油腻。
明明夜已深,两人谁也没有睡意,优雅品起香茗。
“我问你一件事哦。”花迎春偷偷瞧他。
“问吧。”
“你到现在是不是还很气我休掉你?”
严虑看了花迎春一眼,看见她谨慎地等待他的答案,他心笑脸不笑,“我们是『协离』不是你休掉我。”协离便是双方协商解除婚姻关系,是他也点头,不是被休得很不甘愿——他坚持这个说法。
“好好,协离就协离。你生气吗?”
“那是当然。”
“我承认我是有一点点点点点的过度冲动啦……”她委婉地粉饰自己的过错,润润唇,“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啦。如果我没有那么冲动的话,说不定我们现在还是夫妻哦。”
不知道他要是知道自己要当爹了,会不会开心得大叫?要是没有离异,她真的好想告诉他……这是他们头一回当爹娘,心情一定都是又紧张又惶恐又激动的。
花迎春想探探他的口风,如果他的表现不错,兴许……她真的会说哦。
“不会。因为你的休书比我早一步掏出来而已,我袖里也同样有一张休书。”严虑倒是很诚实。在那当下,他也是有那么一点点点点的过度冲动。
花迎春重重抽息,这次扎在心口上的可不单单只有一根无形的箭,而是千千万万根,将她的心窝捅得片甲不留。
“所以我不休你,你也会休了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还能那么平静真是见鬼了。
“是。”至少在那天那时那分,他会。
“原来如此……”花迎春,得到这种答案了,能死心了吗?你眼前这个男人真的不爱你,还不绝望吗?
严虑本以为接下来花迎春会一如以往跳起来和他争吵,张牙舞爪地要争个赢,但她没有,她沉默的看着他,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是那么湿润,像要哭了一般,但她也没有,她动动唇角,唇畔浮现的又不像是笑,但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花迎春起身,娓娓走到柜台,抽出木算盘,纤指拨了拨。
“大厨夜里特别爬起来为你煮食,得加钱;还有,我们花家饭馆最美丽的小老板娘——也就是我,陪你吃了一顿饭,得加钱;饭馆歇息了还招呼你这名贵客,等于你包下我们饭馆,得加钱——一共是三百两。小店恕不赊帐,严公子,请付讫。”
而你伤了我的心,无价。
第五章
“林老爹要外送四菜一汤,还有谁有空的?我这里忙不过来……”
“我去。”
“那个蔡大妈要一盅佛跳墙,谁送?”
“我去。”
“高少爷说我们送错菜了,正大发雷霆在摔碗,大家都不敢上高府去换菜回来……”
“我去。”
接近午膳,小饭馆里手忙脚乱,花迎春木凳子还没坐热便一会儿往林老爹家去,一会儿抱着佛跳墙到蔡大妈家,一会儿拿着木盾上高府换菜回来,忙翻了天。
直至店里客人散去,也差不多过了晌午,直逼未时,花迎春送完第六份外送的菜肴,满脸是汗地拖着脚步到家,宝叔叔一见到她,端了小盅的鸡汤给她。
鸡汤还温温热热的,是今天高少爷家送错的菜色。她将一碗饭添进鸡汤里搅和,让每粒饭都吸饱汤汁精华,像在吃粥一样。
“心肝宝贝,娘现在要喂你吃饭了,多吃一点呀。”她笑,自言自语地,然后大口吃掉汤饭,她食欲奇佳,几口便吃完,碗里还剩些残汤,她再添一碗白饭,继续埋头苦吃。
“碗盘真多呀……这几天生意怎么这么好……”三子捶着肩,手上还净是泡沫,却急着要去解手,嘴里有着细碎的嘀咕。
花迎春听见了,吃掉最后一调羹的饭,拿起空盅往洗碗的小角落去。
大木盆里三、四十个大盘及五、六十只碗,数不清的竹筷,她拢拢裙摆坐下,开始洗碗盘。
“大、大姑娘,我来就好了——”解完手的三子一回来便瞧见娇滴滴的小掌柜卷起袖子在努力搓筷子,急呼呼要抢回劳动权。
“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花迎春淡笑道。
“大姑娘,你也忙了一整个早上,要不要先去睡一下?晚膳时分又得累了呢。”饭馆最累的就是用餐时间,像打仗似的。
“我不累。你要不要干脆去收拾外送客人家的碗盘,我一块洗了。”
见主子都这么勤劳,三子当然也不好说什么,点点头便出门去收脏碗脏盘。
待他回来,花迎春还在洗碗,他将油腻腻的碗盘放进木盆里,帮花迎春洗一部分的餐具。
“三个姑娘里就属你最辛苦。二姑娘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三姑娘又老往外跑,饭馆的工作全由大姑娘你照顾了。”三子颇替她抱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