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才明白,他以往九个月里的不闻不问跟任性或拒绝没半点关联,而是基於本能,冬月一过,他便自动自发地进入睡眠状态,据他所言,浑浑噩噩的模样让他见不得人。
而他贪著要求她多一些,只是准备将她一块带进九个月里八分睡两分醒的思念中,慢慢咀嚼反刍。
不知道他睡著的模样是怎生可爱,竟让他说出“见不得人”四字?她真有股冲动想杀上梅庄去瞧一瞧——
“咬金,回厅里去了,雨快下大了。”程含玉见天际乌云又浓又重,对她说道。
程咬金还在幻想著属於梅舒心的酣睡模样,纤臂却已被程含玉及程吞银一左一右地箝架著,在大雨倾盆之前安全奔回程府大厅,在他们踏进屋檐下的下一瞬间,雨势加大,哗啦声几乎掩盖方圆百里间的一切嘈杂。
“差点就淋成落汤鸡了,呼。还好跑得快。”程吞银替三人逃过大雨灌顶感到很得意。
“雨势这么大,糖仓里的水气得吩咐众人留神,免得糖质变差。”程含玉倒是想到另一层要事。
“说的也是,你没提我倒没想到。”程吞银立刻唤来管事,将含玉提及的事情交代下去。
“现在想到也不迟。”
而程咬金,则是站在檐下,伸手去承接檐沿落下的雨珠,笑得一脸蠢呆,思绪怕是仍在勾勒梅舒心熟睡时的所有神情。
这场春雨,将在程府掀起狂风暴雨,只是此时谁也没察觉——
第八章
梅庄的书房里,端坐著脸色铁青的梅大当家梅舒城。
书房两旁的椅上排排坐著梅庄数名管事,回异於梅舒城神情的严肃,他们犹如惊弓之鸟,眼睛在书房地板、屋梁、窗棂各处乱瞟,独独不敢落在梅舒城身上。
“刘府独子高中状元,购入状元红百株以彰排场,并要求附加贺联五十幅,三日后在梅庄再摆一场牡丹宴,宴请其余榜士,关於宴席安排,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梅舒城双臂环胸,泛白指节上的青筋相当显眼。
回应他的,不是奉命来商议庄内大事的管事们,而是隐隐约约从他身后传来的含糊撒娇声。
“大哥……我要见她……要见她……”
“你们都没有意见?”梅舒城对身后的嘀咕恍若未闻,再问向众人。
“大哥……我有……我要见她……”身后举起的手,很努力想取得发言的权利。
“没有人要提一句话?!”梅舒城火气很炽。
“我要……”
梅舒城拍桌而起,“梅庄养你们做什么?!一个一个只会坐在那边倒抽凉气,提不出实质帮助,亏你们还领一份『管事』薪俸!”
有五个管事抿著唇、三个管事捂著嘴,无关委屈、更不是内疚,而是在忍笑——
此时梅舒城发火站直身,他颈项旁分别悬挂著一只臂膀,即使从正面瞧不见太多端倪,也能轻易猜到梅舒城现在身后驮负著一个人,而梅庄唯一有胆巴在他身上的,也只有那一个人——梅家小四。
梅舒心整个人趴在梅舒城背上,一颗脑袋左搓右扭地在梅舒城衣间磨蹭,半睡半醒间会不会将口水全擦在梅舒城背上不得而知,只是那副赖在他背上撒娇的模样,让屋里众人想笑却又不敢太放肆。
“说话呀!一个一个全剪了舌头吗?!”梅舒城很不爽。
“我……一直都有在说呀……”
梅舒城的主子气势端不起来了,只好先解决那个严重破坏他训人气氛的梅舒心,他撤了所有管事,交代半个时辰后再回到书房来议事,众人如释重负,鱼贯而出。
“小四,你回房去睡好不?你这样我没办法办正事。”
“我睡不著……”
“为什么睡不著?雨声太大?”梅舒城瞥向窗外下了整整一夜的春雨,猜测道。
脑袋在他背后摇了摇,睡嗓很轻很轻,犹如梦呓:“我以为已经够了……只要这样就够了,足以挨到下一个冬月再见她……可是才一晚,我把思念都……用罄了……我要见她……”
以往几年并不是没见过小四这般耍赖要见人,但通常都是在九月中旬过后才会有这等怪异反应,今年怎么……才初春就反常了?
“你想用现在这副模样见人?”梅舒城问道。
静了静,声音又滑出来:“会吓到她……”
“言下之意是『不要』?』
“不知道……”
“她如果真要了解你、认识你,不可以只明白冬月的『梅舒心』,那是欺骗——欺骗你,也欺骗她自己。”
“万一她不喜欢这样的我……”
“那就叫她滚远点,别来招惹你。”梅舒城将梅舒心放在椅上,扳开两条挂在颈边的手臂,与梅舒心面对面说话。
“我做不到……”梅舒心又缠回他身上,只是这回从背面换到了正面,“她不来招惹我……我就去招惹她……不管……”他的话正如他现在的举动,一样任性。
“大哥有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你同大哥说那人是谁,大哥替你作主,将人给娶回梅庄,如此一来别说想不想念的问题,你时时刻刻想见她就能见她,如何?还是……你之前说不想娶她的念头仍没动摇饼?”
很诚实地点点头。
对一个人已经思念到这种地步了,还不会想直接迎娶进门?这让梅舒城怀疑自己是否猜错梅舒心的本意,以他为例,他已经思念那名奷奷小奸商思念到想将她据为已有,即使他的提亲被奷奷小奸商她爹一回又一回辞谢婉拒,他仍不改初哀。
“小四,你很矛盾。”梅舒城轻拍著他的背,像以前童稚时那般诱哄他入睡。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再贪求,再贪求……”睡意渐萌,声音越来越轻,到后来,只剩几缕低叹,“我怕她说她不要我……”
青天霹雳。
雨还在下著,很无情地哗啦啦下著。
程咬金、程含玉、程吞银三人瞠目结舌地站在糖仓之外,原先撑著的纸伞早已松手坠地,和满地雨泥搅和在一块,三姊弟淋得满头满脸的雨湿,但此时谁也无心避雨,脚下像生了根一般,动也不能动。
“视线很模糊,所以这是一场梦,对不对?”程吞银额前的发因雨水冲刷而沾黏在脸上及眼前,让他有了说服自己的藉口。
“可是雨水打在脸上会痛,好像不是梦……”程咬金的眼也被水珠给淋得快要睁不开了,但神智比程吞银清醒。
“我倒觉得那屋顶看起来很陌生,那不是咱们程府的屋顶吧?”向来冷静的程含玉也跟著程吞银一样,拒绝接收眼前所见的一切。
“如果不是程府的屋顶,那……我们站在这里淋雨做什么?”程咬金的嘴里又飘出打破兄弟俩逃避现实的句子。
“可我不记得程府的屋顶上长了棵大树。”程含玉忍住想申吟及狂吠的冲动,仍问得很平静。
“那是插,不是长。”
“程府的屋顶上不可能有一棵大树,所以,这是一场梦。”程吞银非常坚持自己原先的论点,“只要睡醒了,那棵大树就会自动消失在咱们眼前。”
“我希望它消失在咱们家屋顶会比较实际些……”程含玉用力闭上眼,在心底默数到十,再睁开,屋顶上倒插的那棵大树仍稳稳当当地点缀在程府糖仓的正上方,沿著树干,一条条小水柱正源源不断地流进破了个大洞的糖仓里,再加上一整夜的倾盆大雨,不用亲眼证实就可以猜想到现在糖仓里的情况有多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