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斥责、没有辱骂,老夫妇只是一左一右地牵紧他,沉默地领著他回家。
进了屋,老妇人松开了紧咬的牙关,逸出哀痛的泣吟。
“娘……”他怯怯地唤,引来老妇人抬头。
“烈儿……烈儿……是爹娘不好……是爹娘的错……”她紧紧抱著他,和著啜泣。
错?娘说的错是什么?
是错在将他拾回?还是错在扶养他长大?
“烈儿,你要记住,你是人,是我们南家的孩子,是爹娘一辈子的孩子……不要再对那些牲畜下手了……有朝一日要是让人给瞧见了……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一只吸血妖魔,会为这朴实的村子投下多大的惊恐?!若南烈的真实身分被发现了,村人又岂会善待他?怕是缚绑著他,活生生将他给打死吧!
“你以后若饿了、若渴了,就吸爹娘的血吧,爹娘不怕疼不怕痛,在咱们家里,你毋需隐忍——”
衣袖翻折起来,露出风乾如橘皮般的粗糙手臂,无论是老妇人或是老丈人的,那臂膀瘦瘦小小,他们已年近六旬,却仍日日担著清粥上市集叫卖,即便生活清寒,他们仍不吝啬给予他衣食无缺,甚至连生命之血也愿奉献给他……
爹娘的血,苦涩得难以入喉,那苦涩来自於他们的心疼。
而所幸他懂了。
那夜之后,他开始压抑自己,无论渴血的多浓多烈,他也会学著压抑。他是人,人不需要饮血为生,他总是在痛楚袭来之际,如此反覆告诉自己。
他怕见血,是因为怕见了血,体内禁锢的魔便会悖逆理智,快意地享受血的滋味,若真如此,只怕他战胜不了那魔。
爹娘待他好,不忍见他为难自己,时常要以血喂他,他总是拒绝,一方面是不愿再咬疼了他们,一方面是他已能操控自如,让自己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
他感谢他们的包容对善待,若那夜他们目睹他的嗜血而心生惧怕及排斥,甚至以妖孽看待他,今时今日的南烈只怕会是另一只以吸血为乐的妖魔。
所以他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也害怕别人瞧出这种与众不同,他总是畏缩在暗处,不与人争,不与人斗,让自己成为别人眼中最不起眼的小角色,只要他维持这般方式,他便能成为人群一员,没有人会去对一个不具威胁性的守门奴仆投注太多心力,如此一来,他便会是个单单纯纯的人。
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如同他爹娘那般宽待一只非人妖魔?
没有吧……
南烈的思绪缓缓回归现实,对上漂亮男人略显诧异的眸。
“有必要这般错愕吗?”
漂亮男人摇摇头,长指落在南烈背后。
“不只是我,你身后的人看来比我还要错愕。”
第九章
南烈身后,除了那抹小剑魂之外,尚伫立著五名汉子,其中为首的——
竟是穆元胧!
“你与他竟是一夥!”
穆元胧原是打算在南烈危急之际出手相助,毕竟他对南烈的能力无法完全信赖,又不愿见到穆家庄忠心不贰的奴仆死於非命,故派人留意南烈寻妖的行程,尾随其后,孰料他竟听到如此惊人的事实。
他们尽力寻找的吸血妖魔,竟然曾与他们朝夕相处!
“堡主,这是误会……”南烈几乎要发出头疼的申吟了。
“方才你分明自己承认了,现在还妄想欺骗我?!不仅如此,连同百里剑一事你亦心存恶念,有心隐瞒於我。”
“慢著,什么叫心存恶念?百里剑是受人之托,要不是看在剑宗老大哥的面子上,我压根不曾想要百里剑,而今,百里剑认我为主,我能拥有她是理所当然,这与存不存恶念有何相干?”即使他真心存杂念,这念也不叫恶念,而是欲念——他想自私地留著小剑魂,留她在身边。
这念头既不伤天也不害理,何需扣上“恶念”这等沉重罪名?
“我不会听信一只妖魔的话,一切尽是狡辩!今天穆某要替天行道,斩除你们两只妖孽!”
南烈与漂亮男人互望一眼,没料到两人今天甫相识,连对方姓啥唤啥都不清楚,就被归为哥俩好,令人不胜欷吁。
“你不是认定自己是人?为什么同为人类还提剑相向?”漂亮男人疑惑地问著南烈。
“我认定自己是,可他们不认定。对了,你武功如何?”
“很差。”漂亮男人不讳言,“习武会折断我的十指蔻丹。”他伸出那十只修剪得整整齐齐而且长度颇吓人的指甲。
“不习武会折断你的脖子。”南烈白眼一翻,原来旁边这只吸血小妖是个道道地地的爱美妖,爱美爱到不怕死!
“你既被派来除妖,表示你武艺了得,这个人就交给你啦。”漂亮男人豪气地拍拍南烈肩胛,给他一个充满信任的目光,缓缓退到一旁树下观战。
“喂!你——”开玩笑,穆元胧是武林至尊耶!全丢给他一人应付?!“你这个家伙绝对不是一个值得掏心挖肺的好兄弟!”
“我也没说自己是。”漂亮男人不理会南烈的叫骂,好心提醒:“喂,后头的剑刺上来了。”
南烈脑袋一侧,闪过穆元胧突刺而来的利剑。“堡主,你听我说,我从头至尾不曾有加害人之意,我只是想与众人共处,难道这样也让你容我不得?”
穆元胧能容江湖豪杰、武林败类、三教九流,其中有多少人的心眼比蛇蝎更狠更毒,为何竟容不下一只但求日子平凡的善良小妖?!
他的宽大心胸竟是如此差别待遇吗?
“人不容妖,妖不容人,这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剑势再变,更高深莫测的剑气在林间蔓延。
“在你还不知道我的身分之前你能容,为什么现在就容不得?!”南烈浅叹,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心知肚明,再问一回也只不过是想让自己死心。
“因为你是妖孽!”
“啧,伤脑筋……”所谓正义之士,就是自己认定是对的事就永远是正确的,而所认定是恶的,敲破了他们的脑袋也改变不了根深柢固的观念。
“阿烈——”
熟悉的唤声飞驰而来,小剑魂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於将百里剑自巨岩中拔出来,赶在第一时间内为南烈挡下了穆元胧的攻势。
金石互击的剑啸清亮,两剑会集之处,银芒进射,穆元胧手中飞龙剑自是不敌百里剑,承受不住十回重击,飞龙剑应声而断,削断的剑尖被强烈力道弹飞,以流星之势穿透漂亮男人所倚靠的大树干,甚至破树而出,再嵌入石块内。
“原来你以前的不谙武术都是假象,临空御剑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若你身为人,恐怕便是老夫下一任至尊之位的传人,只可惜你是妖。”穆元胧不由得惋惜。
“我哪会什么临空御剑?这只不过是柄剑在乱飞罢了。”南烈低声嘀咕。
他总算有些明白了,难怪小剑魂的每一任主子几乎都是剑艺高超之人,其中恐怕有不少人就是像他现在的情况——用不著自己出手,爱管闲事的小剑魂也会替他上场应战。
“堡主,这里尚有剑,您暂且先用。”穆元胧身后的汉子急忙解上的剑。
“不用。连飞龙剑都不是百里剑的敌手,其余的剑又能奈它何?”穆元胧要那名汉子撤下,目光钉牢在百里剑之上。“果然是老夫大费周章想要取得的绝世之剑,落入妖魔之手只怕助纣为虐,污了百里剑之名。”
“你唧唧咕咕个啥劲呀!在那边自我陶醉什么?!”哼。小剑魂飘回南烈身边,双手攀在他颈间,百里剑则仍是杀气腾腾地指向穆元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