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她曾见过白虹剑——在白虹还未变为幻剑之前。
可能吗?不可能吧。
他在卧雪山上独自修炼已近千年,拥有近乎仙佛之质,却因无仙佛之情而坠魔道——他无心无情,如何普度众生,广爱万民?善心、邪心他皆无:怜悯、憎恶他亦不具,这样的他,选择了仙与魔之外的另条道路,让自己清心寡欲地流放到白皑山间,独享着属于他的一切。
生命中来来去去的人,太少,少到他毋需任何思索回忆,便能清楚点出那些曾有心停驻在身畔的人……
因为千年以来,只有她驻足停留,而且耐心可嘉。
所以他能够万分确定,在一百年之前,他的身边并未有她的存在。
那么,她又是从何得知白虹剑的原本面貌?
白虹剑自淬炼成剑起,便与他形影不离,无论是最早之前的精雕钢剑,抑或是褪去凡尘剑身而化为烟云之剑,因为他的前世便是铸出六把蚀心之剑的剑匠,更是收藏六把宝剑的吴王嫡亲,所以她若曾与白虹剑有所接触,他绝不可能不知情。
想再追问鸰儿,她反倒是躲起他来。
一连两日,她总在屋外徘徊,每每与他打个照面便跑得比谁都快,好似早猜到他想询问那时她月兑口而出的话。
此刻,窝在树梢的鸰儿恢复成粉女敕女敕的鸟儿,藉着一身羽毛抵挡天寒,小脑袋瓜子埋在羽翼之下,整个小巧鸟躯不住地打着寒颤。
凤淮来到树下,淡瞥了她一眼。
竟为了躲他,甘愿露宿枝哑?
鸰儿以为凤淮没瞧见她,眯起圆滚晶亮的鸟眼,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凤淮握住烟剑一端,在房舍与厅堂间的小小空地练起剑来。
与其说是练剑,倒不如说是舞烟。
他掌间一道剑形烟霾,白亮渺弥,随着他轻顺的肢体而进流丝缕残云,原先浑身就已白的好似成佛成仙,此刻的氤氲剑气让他更接近出尘云仙的境界。
“那种烟剑能砍着什么吗?”鸰儿在树梢上自语,“白虹剑怎么会变成这模样?虽然那六把剑中,白虹并不是最锋利的一把,但好歹也称得上削铁如泥,现在恐怕连株草也斩不断咧。”
不过……说真格的,舞着烟剑的凤淮真好看,月兑尘离俗,一头浅白的发色与手上的剑配合得恰到好处,人剑合一,都是净洁得不染瑜瑕。
鸰儿看得好痴迷。
可是这样的凤淮,却也更给她一种莫名的疏离感,好似苍穹之上的袅袅白云,即使她恢复成羽禽,振翼高飞仍难上青霄,难触及他。
唉……好空虚。
她已经无法再藉由这般远远观赏着他而感到满足,她不是只只要能见着他的身影便开心不已的鸟儿,她更希望凤淮能给予她回应,就算是抹浅到近乎无色的笑靥都好。
唉,这场百年幻梦到底还要作多久?
鸰儿站在高处树梢,拂来的寒风沁入软羽,让她差点冻成冰鸟。不行不行,得想办法暖暖身子才有体力继续窝在这里觑瞧着他——
鸰儿娇嗓一开,缓缓逸出清脆莺鸣,唱出属于她的情歌。
冷得直打颤的啾吟声随着透亮的瞬吭而逐渐转软,原先窝在翼下的脑袋瓜子也探出暖羽,引吭高歌。
即使她知道,凤淮听不懂婉转鸟语中所包含的深刻情意,她兀自坚持将说不出口的情话藉此传达。
了晓甜鸣,交织成动人曲调,以风声为琴、以雪声为笙,和着她的浓情,一声声流转回荡。
树梢下,背对着她的浅白身影,舞弄烟剑的手势顿了顿,但仅只眨眼瞬间,迅速得连凤淮自己都未曾察觉。
翻手扬剑,搭配着鸰儿的歌声,他再度练起一套剑法。
天际薄雪似梅瓣飘降,弥漫在两人周身是冷凝的低温,然而两人却不觉寒冷,只有温暖的鸰啼,缭绕。
下瞰的视线与上仰的目光交会瞬间,毋需任何言语,鸰儿看到凤淮轻舒双臂,那空荡的臂弯,是引诱她的最甜美果实。
她终于……盼到这一日了?
盼到了凤淮愿意展臂接纳她吗?还是她的情歌成功地打动了他冰封的心?
“凤淮——”最灿烂的笑靥,浮现。
梢上的粉鸰尽展羽翼,迎着风,无惧树木高度地朝下跃去,扑向她心心念念的怀抱——
第三章
呜呜,她是世上头一只由树梢上摔成重伤的笨鸟了……
“你好坏,眼睁睁看我从树上跳下来,竟然不接住我……哎呀呀,好疼噢。”所幸满地积遍厚雪,否则她这一摔,恐怕又得重新轮回等投胎了。
“我不知道你连命都不要,从恁般高树跃下。”凤淮淡瞥着她,俊颜上不见任何疚意,“你是只鸟,竟会哀啼哀到摔下树,这是该你受的教训。”
“为什么你说着笑话,脸上表情却没有一丝一毫变化?”鸰儿楚楚可怜地衔着布巾,包裹着摔伤的脚踝,空出一小部分的嘴来数落他。
“我不说笑。”凤淮漠然不动。
粉唇抿紧了会儿,才再问道:“那你当时做什么把双臂张开?!”他难道不知晓她冀盼投入他怀里多久了?故意要这贱招来害她飞蛾——不,是飞鸟扑火吗?
“那是剑法招式。”他正准备收剑调息,却见她兴高采烈地“摔”下树。
“你好过分!”鸰儿辞穷,好半晌只能挤出这句话。
凤淮仅是回她一个似笑非笑的清冽扬弧。
连续三个“蠢”字进出小巧牙关,鸰儿暗骂自己的愚笨!
难不成你还巴望着他会展臂将你拥入怀中,好生疼借吗?!人家只是在舞剑,只是碰巧那招剑式的动作是大鹏展翅,你美的咧!还以为他是在呼唤你奔进他的臂弯间浓情蜜意?蠢蠢蠢,蠢死了!
凤淮觑着她那粉艳双唇不停地开开合合,逸出无声的字句,那双忙碌的柔荑已经快将她的脚踝包得和她脑袋一般大。
“下回别再做这种玩命之举。”凤淮终于看不下去,伸手拦下那双缠得不亦乐乎的小手,将布巾卸下。
鸰儿看着他轻缓地为她圈裹着伤处,两眶火辣辣的泪珠开始泛滥。
他好温柔,虽然神情冷漠,却又好温柔噢……讨厌讨厌,满眶的泪水阻碍到她凝颅他的目光了!鸰儿胡乱抹着眼泪,想要将他现下的举止牢烙在心。
“凤淮……”鸰儿扑进他的怀里,见他萌生挣扎之意,连忙收紧藕臂不容他退缩,“你人真好……”她轻轻在他心窝磨蹭两下,粉颊透着羞赧及心满意足的红霞,这是她首度如此大胆示爱。
“放开手,一个姑娘做出此举,你羞也不羞?”凤淮的嗓音没任何改变。
“我不放,就是不放!”螓首微仰,原以为自己会见到一张泛着涩红的脸,不料凤淮白皙的肌肤上仍是雪般寒意。
唰的一声,凤淮发出一道气芒,暂时撤收鸰儿的法力,让她原有的女敕姑娘形态全数褪去,恢复成禽鸟,扣在他腰间的纤臂自然也化为短短羽翼,让他成功月兑离她的钳制。
凤淮为她包裹的伤巾成了一圈圈比鸟躯还大的圆形布团,鸰儿呜鸣两声,见凤淮无动于衷,她垂头丧气。
“别随意碰触我。”冰玉般的眼眸敛去所有暖意,或者该说,那双晶莹的眼,从不曾停驻过温暖。
小气鬼!鸰儿拍打着羽翼,吱喳乱叫,跛着细瘦的伤腿在木椅上蹦蹦跳跳地抗议。
凤淮没再看她,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小巧的鸰儿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企图再以可怜的甜嗓轻鸣唤回他的脚步,奈何她魂牵梦萦的洁白身影仍没有丝毫迟疑地消失在门扉之后。
丙然不能操之过急,鸰儿呀鸰儿,一百年你都忍了,怎么这回定力如此之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