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作了梦……又作了那个梦,那个将视线染成一片血红的梦……
每逢霪雨时分,她的眉心旧伤总免不了一阵折腾。
刻骨铭心的痛楚已随着百年岁月而湮没,迫使她记下疼痛的,是那天的回忆。
她曲起双膝,将螓首深埋其间,压迫在眉心的力道让她勉强忽视柳眉之间那道丑陋伤痕所激起的刺痛。
眉心一疼,她的身躯也跟着失了所有力气,成天懒洋洋地窝在岩洞间,诅咒着镇日不止的雨、诅咒着仿佛要掏空她脑袋的痛、诅咒着数百年来不曾从她记忆中褪色的腥红画面。
她烦躁地扯乱一头淡色长发,狂野地猛甩头,妄想着甩去所有痛楚,只差没蠢到一头撞上石壁昏死过去,以求得解月兑。
雨水落在林间阔叶上,沥沥作响,鼓噪着她血脉间的兽性,然而,软软的四肢又恶狠狠地提醒她,她现在虚弱的好比一头无害的小兔儿。
“这场雨还得下多久?再延个几天,我非得饿死在这山洞里……”她轻声咕哝,淡黄的眼瞳勾勒着洞外恍若串串珠帘的剔透雨滴。
她不想动,愣愣地看着雨、听着雨……
她不想动,却机警的因洞外传来的声响而竖起浑身防备。
叶梢落雨声、泥泞水洼声,以及——人类行走的跫音!
念头甫定,一条颀长身影已由雨雾远端奔近,带着一身狼狈的湿。
流淌在那人衣裳间的水珠子随着猛然停顿而溅甩向她,冰冷的寒意,由颊边沾附的数颗雨滴中蔓延开来。
“抱歉,我不知还有人。”
浅浅的笑靥,在那张水湿的面容上绽放。
“姑娘,不介意借块地方避雨吧?”
淡黄的眸,动也不动,盯着那男人。
是人类……
她最痛恨的人类。
男人迳自在洞穴最偏僻的一角坐定,扯散束冠的黑发,任它披散在背脊晾干,他的衣裳犹自淌着水,略微轻抖,甩去两袖沉重的水湿,他所携带的布包也足以挤出好几斗的雨水。
沉默之中,他亦发现一双似虎的黄眸直勾勾看着他。
“姑娘也是被这场雨困住了?”他打破沉闷,挑起话题。
她没有开启粉色唇办的迹象,一迳冷冷的看他。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不相识——在下姓霍,单名一个虓字。”他简单自我介绍,并打趣地改了前人的诗句。
隐蔽在洞穴幽暗处的娇颜浅略抿了抿嘴,无语。
霍虓不以为意,拾了洞内残存的枯枝散叶,三两下便生起了一小丛暖暖火光。他抬眼,眸色是深邃的黑,却又像清澈见底的泉,干净的不见杂质。
那眼,与她所见过的人类回然不同。
“洞内又湿又冷,一块过来取取暖。”他友善地朝她招手。
寒冰花容未曾卸下戒备,火光照亮她芙蓉似的半边脸,淡色的发因焰火而添深了一抹橘黄色彩,她维持着双臂圈膝的动作,少见的绝世容貌一贯冷然。
洞穴内因火焰跳跃而驱逐了寒意,也照亮了因蒙蒙细雨而带来的昏灰,使得他们瞧清彼此。
这个男人,有着剑扬似的眉,明明该是严厉的弧形,镶在他眉际却不见任何突兀,或许有些诡异的矛盾,但仍称得上是好看的。挂着笑的唇办,薄薄的,但不似无情,与双眉同样拥有矛盾并存的气息。
好矛盾的男人……
而那双眼,更是矛盾中的矛盾,既深不可测,又和善……
若她告诉这男人——她不是人,是妖,那双深邃黑眸仍会如此和善吗?
还是添上惊恐?害怕?憎恶?排斥?
哼,恐怕是全数皆有吧,因恐惧害怕而转为排斥,再由排斥转为憎恶,最后由憎恶变为残杀——残杀与他们不同类的物种!
然后,那双眸,不会再笑得如此温柔。
如果她告诉他,她是妖……
“饿不饿?”
疾速贴近的笑脸在她眼前放大,震吓了她小退一步,纤背直贴上冰沁的石壁,清浅的娇容带了薄怒。
“总算在你脸上看到另样表情。”霍虓投以歉然的浅笑,青红的果子递到她眼前,“饿了吧?我刚摘的,或许有些酸,但总比饿肚子好。”
丙子外皮沾满了亮澄澄的雨水珠子,衬得果子更令人垂涎。
可惜,她并非吃素的妖。
摇了摇螓首,淡黄的眼,不曾离开他的笑靥。
霍虓自个儿咬了口果子,双眉扭皱成死结,显示着他吞咽下的果肉绝对不单单是“酸”字足以形容。
“你选择不吃是对的……你早看出这些果子不甜了,是不?”他囫图吞下酸涩果皮,露出苦笑。“对了,你怎会独自一人在这儿躲雨?是在山里迷了路?可有亲人知道你被困在这深山林间?”
他继续寻找话题,似乎想让她开启菱唇回应他,右手又挑了颗果子,大咬一口。
她凝觑着他牙关吮上果子后又紧紧拢聚的双眉,证明第二颗果子与头一颗是同样的青涩。
第三颗,拧眉。
第四颗,蹙眉。
第五颗,锁眉。
这男人,真不死心——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终于在第八颗果子入口后,霍虓露出了虽不满意但能接受的笑靥,陡然抓过她的右手,将咬了一口的果子塞到白女敕掌心。
“这颗,是甜的。”
她愣了,只能呆呆看着掌心的果子。而他眸间反照出来的她,憨愕的小脸好似他做了啥惊天动地之举。
“快吃,别发呆。”霍虓催促着,自个儿却吃起先前被归类在青涩堆里的酸果子。
掌心里的果子,残留着雨水洗涤的冰冷及方才他唇办吮咬的余温,有些冷、有些暖,矛盾……
她已经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他却毫不死心地与她攀谈,矛盾……
与她印象中的人类矛盾……
而他的矛盾,感染了她,让她也矛盾了起来。
手掌悖逆了她的意识,轻捧着果子,缓缓送进唇间,贝齿陷入青红果皮,舌尖尝到了酸甜交杂的汁液,分不清是酸多些,还是甜多点。
“很酸吗?”霍虓看着她浅蹙两道细眉,担忧地问。这颗果子已经是他摘来十数颗中最甜的了。
良久,她开了口,声音带着数分低哑及怪异的腔调。
“我不知道。”她蹙眉,是因为她不曾尝过这玩意儿,即使数百年来她曾在果树下见着了结实累累,却从不曾动念撷取。“我从不吃这东西。”
霍虓眼底藏了些笑意,反问:“那你都吃些什么山珍海味?”
“吃人。”淡黄的眸轻抬,锁住他的视线。
只要那双幽黑眼眸透露出半丝惊恐,她就会将他吞噬入月复。
霍虓抿嘴一笑,“你该不会想告诉我,在深山林间出现的绝世美人多数是精怪山魈所幻化,而你正巧是其中一只,就等待如我一般的家伙自投罗网?”
“你不信?”她有些着恼,因他开玩笑的口吻。
“不是不信,只是有些怀疑。”
她站起身子,不发一语的步出洞穴,在蒙蒙雨间失了踪影。
“姑娘——”
他才唤了数声,那道身影又迅速回到洞穴,打湿浅淡秀发的雨水仅仅沾染薄薄一层银亮,足见她身手的矫捷。
她的嘴上衔着一只犹在挣扎的白兔,无奈脆弱的喉间紧扣在两排白玉贝齿里,她再使劲,白兔微湿的软毛溢出鲜红腥血,逐步染开。
兔腿一抖一抖地挥动,直至终止。
她吮着温热的血,喉间咽下的生腥血味像是仍具生命,在她喉头哭喊嘶吼着性命的殡灭,那血又咸又腥,混杂着白兔的毛骚臭味,她吸着、吮着,淡黄的眸不曾离开霍虓,而他,只是定定望着她。
粉薄的唇,因血的洗礼而变得兽艳;玉雕的颜,因血的点缀而显得狂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