嗑瓜子的嘴停了下来,小泵娘低头在小埃袋里又模又搜,好半晌才从甘草瓜子堆中寻出一封书信。
“我爷爷师父说你只要读了这封信,便会明白我的身分,并且知道如何安置我。”她没多加查证,直觉反应。
皇甫冰川浏览完书信,抬眼凝觑著小泵娘。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再问道:“你看过此信吗?”
小泵娘摇头,继续啃瓜子。
“你知道与我的关系吗?”
仍是摇头。
“信中说,你是皇甫世家的亲族之女,算来也是我堂妹。”皇甫冰川将信折好准备收进外褂内袋,却见小泵娘摊著白玉手掌,要他将书信交还。
“那是我爷爷师父的遗书,还我。”小泵娘毫不自觉语气中的直率失礼。
皇甫冰川不以为意,递还给她。“我该如何称呼你,『堂妹』?”
“从小到大,爷爷师父都叫我女圭女圭。”
“好,我也这样称呼你。”皇甫冰川浅笑。“你向来和你师父在山林中隐居,现下老师父驾鹤归天,独留你一个年轻姑娘,既然你我有亲属血缘,我自当照顾你往后的生活,你也毋需再奔波流浪。”
女圭女圭瞳儿一眯,面对皇甫冰川的善意笑靥时,突然忆起爷爷师父在病榻上的叮咛交代——
“女圭女圭,这封信你好好收著,下山去寻著姓『皇甫』的神医,他与你的关系非浅……但这层关系……我不知道那小伙子会如何看待。女圭女圭,爷爷师父只能一赌,就赌你下半辈子的幸福和生命……”
“爷爷师父,我不懂。皇甫是谁?那小伙子又是谁?”
“皇甫……皇甫代表著一个岐黄之家,一个高超的医理高人。那小伙子……爷爷师父见过他一面,虽然当时他只不过是个七岁孩童,但初见时他那嚣狂、傲然、目中无人的模样,至今仍让我印象深刻,我想他这股气势到老、到死都不可能有丝毫改变。”
是了,爷爷师父曾说过那个名唤皇甫的小伙子是个嚣狂傲然的臭小子,与眼前温文尔雅的皇甫冰川所给人的感觉相去甚远,爷爷师父还说皇甫小伙子的恶性恐怕到老、到死都不会更改一分一毫……
“我一定得去找那个叫皇甫的小伙子吗?我想留在山里。”
“若让你孤独终老一生,教我如何瞑目?而你一直与我在山林间,不仅无法熟知世俗的礼教囹固,甚至连识人善恶这等自保能力都欠缺……”
“打扰了。”
突然跨进药铺门槛的身影及嗓音,打断了女圭女圭回想的思绪,及她脑海中对皇甫冰川一闪而逝的怀疑。
满室的浓烈药草味瞬间被另一道香气所取代,那股味儿既浅又淡,像是她曾在山林间嗅得的草香,更像她每回习字偷懒,为了逃避爷爷师父责罚时而爬上枝权躲藏的朴树清芬。
是她最喜欢的味儿呢。
女圭女圭偏著头,瞧见来人身著青色衣裳,一如乾净的青草色泽,再上移数分,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轮廓分明的石棱男颜,眉浓而轻扬,鼻挺而不傲。她久处山林,极少接触人群,一时之间也无法分辨眼前的男人是俊是丑。
但她,就是想看他。
“这位公子,您需要些什么?”皇甫冰川迎上前去。
“我不是来求诊的。在下龙步云,隶属县衙捕快。”
“原来是龙大人,失敬。在下皇甫冰川。”皇甫冰川微惊,但仍合宜地应对。“不知大人有何贵事?”
“贵事不敢当,只怕叨扰了皇甫公子。龙某奉命盘查洛阳家户,只因近日
宵小猖撅,这是例行公事,龙某问些话就走。”龙步云打著官腔,自是没有忽略始终不曾由他身上移开的那道视线。
“龙大人,您太客气了,若有在下能尽力之处,在下必定知无不言。龙大人,请坐。”皇甫冰川招手请龙步云落坐,药铺内仅有两椅一桌,除去女圭女圭霸占的木椅外,跟在龙步云身畔的泠溱及官差们只得站於一旁。
“泠溱,你留下就好,其余人退到铺子外,别打扰了皇甫公子的生意。”
“是。”
皇甫冰川斟满了香茗,正要送往龙步云方向,一只粉女敕女敕的柔荑率先一步接过茶杯,菱嘴轻轻将热茶吹凉,小啜一口,温润嗑了好半晌甘草瓜子而口乾舌燥的嘴儿。
“女圭女圭,那杯茶——”皇甫冰川来不及纠正她的失礼。
“有些烫,但茶很香。”女圭女圭不吝啬给予评语,她继续从小埃袋模出瓜子嗑,无论她嗑了多久,鼓鼓的红色小布袋仍不见消减。
皇甫冰川不好在外人面前教训“新任堂妹”,只得陪著无辜苦笑,忙不迭再添了杯茶,递子龙步云道:“请龙大人见谅,舍妹小孩子心性,不知轻重,您别见笑。”
“不会。”
女圭女圭眨眨眼,即使她再蠢也听得出皇甫冰川方才一番话正是贬损她。她只不过是喝了杯茶,这也叫不知轻重?!而那个浑身清爽香气的男人竟然还回答“不会”,难道在他眼中也认为她的行为有错?
两个男人自是不明白女圭女圭内心的嘟囔,开始谈起正事。
“皇甫公子,近日不知是否有特殊人士上药铺抓些特殊的药材?”
皇甫冰川一脸茫然。“特殊人士?通常上我这儿抓药的都是街坊邻居,看的多半是伤风或筋络方面的小毛病,在下不明白龙大人所谓的特殊药材是指什么?”
两人对话间,女圭女圭的视线仍大剠刺停留在龙步云身上,毫无寻常女子的矜持婉约。
“像是具有迷药功效的药材。”
“迷药……”皇甫冰川沉吟许久。“我的药铺里只有几味药材有这等功效,但不记得有人曾来购买,这几味药材存放的份量极少,我应当不会记错。”他取出数种药材,证明自己所言不假。
“是吗?”龙步云注视著他,仿佛想由他脸上探索是否有撒谎的不自在。半晌,才笑笑地起身道:“抱歉,打扰了皇甫公子,谢谢你提供的讯息,龙某就此别过。泠溱,咱们走。”
啊,他要走了。
女圭女圭脑中才闪过这句话,右手已经揪住龙步云的外褂,不曾迟疑。
“别走。”
龙步云一怔,同行的泠溱及一旁的皇甫冰川亦是愕然。
“姑娘还有事?”龙步云问。
“我还没看够你。”女圭女圭口吐一句让众家闺秀撞墙十次也不足谢罪的大胆言辞——没有一个女孩儿能这般不知羞地挑逗男子,何况是在旁人面前。
“可惜龙某没这等闲工夫让你看到够。”龙步云身子一侧,月兑离女圭女圭的掌握。
“女圭女圭,好女孩不可以这样朝男人说话。”皇甫冰川也出言轻斥。
“我说错了什么吗?我只是想看他而已呀。”这跟好女孩有什么关系?难道好女孩都不准说话、不准看人的吗?城里人真麻烦。
“我知道你在山野间不曾学习道德礼教,这不怪你,但现在你既已决定留在我皇甫家,这些都是你不得不学之事,而头一件事,便是要教导你一个好姑娘家该有的举止。立刻向龙大人赔不是。”
“我没做错,为什么要赔不是?”女圭女圭的视线总算由龙步云身上移到皇甫冰川佯怒的脸庞。“爷爷师父从没告诉过我,不可以这样看一个人。”
“我不知道你嘴里的爷爷师父到底教了你些什么,你在皇甫家便要有皇甫家的规矩——”
女圭女圭打断他的话,“那是你家自订的规矩,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对我这么凶,还羞辱我的爷爷师父,我才不要跟你好咧!”
她朝皇甫冰川做个鬼脸,小埃袋一拎,头也不回地离开药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