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哼,然后?”甫听到石炎官即将离开山寨,她竟升起一抹依依不舍,随即又自嘲地暗暗取笑自己——你在想什么呢?傻流苏,他原本就不是山寨里的人,你也不是,他得回去属于他的地方,而你……也是。
“然后该安排你的去处啦。”名为安排,实际上石炎官压根想直接将她绑回阎王门。
“我的去处?”她还能去哪里?放眼望去,天下之大,皆可容身。
“对呀,你不是说想当我的家人?既是家人当然得住在一块啰。”他这暗示说得够清楚、够明白了吧?
“住在一块,你是要我跟你一块回阎王门?”
“没错。”
“以什么身份?”她抬头问。
石炎官翻了个白眼,东方流苏平日看起来聪聪明明得像只狡猾的小狐狸,有时又蠢得让人想敲醒她的脑袋瓜子。
“废话,难不成你以为我还想收个干女儿,或是认个干娘回家供奉膜拜吗?!”他挑明了讲。
“当妹妹也行……”
“妹妹以后得嫁人。”蠢!她怎么这么蠢?!
她凝视着他,为自己心底仅存的不确定感而害怕。
石炎官当然没遗漏她眼神中的不安定、防备及退缩,他轻叹:“我要怎么做、怎么说才能让你完完全全相信我,你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去接受别人伸出的手?”
“你不懂,你不会懂的……”
“我的确很驽钝,的确不懂你到底要压抑自己到几时!”
东方流苏撇过头,扁扁嘴:“你不懂当你伸出手,想抓住家人衣袖一角时却被无情挥开的阴霾;你不懂当你静静站在家人身后,却永远被漠视的挫折;你不懂当你听到一句句淡漠的排斥时,你必须找一千、一万个理由去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那些伤人的话是另一种关心,你不会懂——”
石炎官猛然钳住她的柔荑,使劲让冰冷的掌心贴在他双颊,新剃的胡渣仍微微扎刺着她的肌肤:“你现在再伸出手,我在这里!看着我的眼,你就在那里!”他握得好牢,贴得好紧,几乎能让她感觉到掌心底下流窜的奔腾脉络,“我不懂,可是你懂,不是吗?你懂那些伤害的感受,所以你一直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为什么不向我索讨?为什么不向我要求?”
“你、你不会给的……”她轻摇着螓首,短短的发丝随着她抗拒的反应而摇晃得更激烈。
“你从没试过,怎么知道我给不给?”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们只是陌路相逢的人,你却比家人更关心我,为什么……”
“这么简单的道理,需要我恶心巴拉地说明白吗?”石炎言从身后腰间抽出两朵野菊,是初朝新萌的春意。
他拆卸其中一株的花瓣,一边喃念道:“我爱你、我不爱你、我爱你、我不爱你……”
雪白的细瓣纷纷而坠,他念得更肯定。
“我不爱你,我——”他停顿,将绿枝上独留的尾瓣递到她眼前,以活生生的证据,证明他最后未出口的两个字。
“这是娘儿们最喜欢玩的把戏,要不要试试。”他将另一朵野菊递给她。东方流苏的视线来回在野菊与他之间。
“嗯。”她颌首,低垂着眸,专注地看着野菊,忽略掉石炎官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我爱你。”一片花瓣离身,脑中辗转而过的是两人初次相见的缘分。
“我不爱你。”第二片花瓣坠地,她忆起自己削断发丝的画画,曾是那么坚决、那么义无反顾……
“我爱你。”扯去第三片花瓣,石炎官霸道又老是粗鲁训她的脸孔在眼帘间停伫,惹来她的浅浅笑意。
“我不爱你。”第四片。她跪在佛前,心无旁骛地诵着经文,一遍又一遍。
“我爱你。”第五片。石炎官在心窝前握起拳,诉说着他的杀手身份……只有她看出了潜伏在他心底深处的懊悔及挣扎。
“我不爱你。”第六片。寨里曾出现数名动人的花艳姑娘,她仍记得在门外匆匆一瞥时所见到散落在地板上凌乱而激情的男女衣裳,她微恼,却无从了解自己突生的怒意,仍是佯装轻笑地面对着他。
“我爱你。”第七片……石炎官逼出她满腔的泪水,几乎是不留情面,她以为他揭开她的疮疤只为了狠狠羞辱她,但他敞开臂膀,包容着她的失控痛哭,也包容了她像个小女圭女圭不知收敛的泪水攻势。
“我不爱你。”第八片,当他睁开双眼,仍是如此专注看着她、仍是如此炯炯有神,却冷漠而疑惑地问着她是谁时,她的眼泪再也无法压抑……
“我爱你。”第九片,当她为了他的失忆而怅然,排山倒海的恐惧连她也无法理清——她以为自己永永远远就会被抛掷在他的记忆之中,他会忘了他曾温柔地安慰她,曾大方出借胸膛容纳她的逃避,忘了他曾是如何一针见血地剖析她的脆弱与胆怯。
“我不爱你……我爱你……我不爱你……我爱你……”
东方流苏吟念得好慢,每摘除一片花瓣便停顿许久,让所有画面回笼翻腾,也放纵自己重新检视一切。
最终,花梗上仅仅残留最后一片,而前一瓣她才念过“我爱你”。
石炎官愕然瞠着圆眼。
怎么可能?!他明明特别找了单数花瓣的野菊类,也料准了当流苏数到最后一瓣时理所当然也无庸置疑地落在“我爱你”这三字魔咒上,但为什么她念完了“我爱你”,上头竟然还挂着一片碍眼的白花瓣?!
人算果真不如天算,石炎官千算万算却偏偏漏算了一点——人都有畸形了,花当然也会有怪胎,而他好死不死正巧摘到一朵多了片花瓣的小野菊。
石炎官的慌张窘然对照着东方流苏的清浅淡然。
两人互视许久,其中横亘着轻轻摇曳的孤单花瓣。
爱他吗?不爱他吧……
不爱他吗?爱他吧……
不爱他吗?既不爱他,为何会为了他而担心?为何整夜不眠不休地非得为他诵完一百零八回的经文,只为想为他消业障而多造些功德?
不爱他吗?既不爱他,又何需为他的即将分离而耿耿于怀?
反复将心情沉淀,再缓缓挖掘出来思量,堪破了始终遮掩在眼前的迷阵。
爱他吧?不爱他吗……
不爱他吧?爱他吗……
反复、反复再反复,绕舌的字句拼凑,终于在心底有了全新而认真的组合。
她不知道爱他与否是不是会让她快乐,但却清楚明白,失去了他,她是绝对无法回复先前那种无求无奢的心境。
“我——”她轻轻启齿。
“慢着,这把戏不准!别玩了!”他想阻止最后三字“诅咒”溢出她漂亮小巧的朱唇,但仍慢了一步。
“不,爱你。”
***
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停顿符号的绝对重要性,石炎官总算有了最深层的体会!
“不爱你”跟“不,爱你”的意义相驰十万八千里,而他直到隔天清晨才发觉其中的差异。
内疚与满足同时在他甫清醒的脑袋瓜中爆开。
内疚是指昨夜他听到东方流苏的“断句”时发了好大一顿火气,而这顿火气的代价就是他犯下十恶不赦的“婬欲之罪”——他发觉再与她说道理是行不通的蠢事,反正口业造也造过了,干脆霸王硬上弓,将“罪孽”一次造足——所以当他发觉自己对她的误解时,小小的内疚是无可厚非,况且昨夜她接纳他的同时,梨花带泪的脸蛋哭得更可怜兮兮……唉,男人果然是兽性挂帅的动物。
满足当然是指雄望获得完全疏解的快慰,何况对象是她,满足的程度自是不可言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