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知夏垂眸,望见小男孩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直视着她。
“姊姊好。”刚才来不及和她问好的小男孩有礼貌地开口道。
“……进来吧。”梁知夏让开身。
“谢谢。”女人道谢,跟着低头提醒小男孩:“姊姊请你出去的时候,就要出来了喔。”
“嗯。”
小男孩用力地点头,女人这才露出微笑离开。
梁知夏指着自己的床,对小男孩道:
“你可以找地方坐下,要坐椅子也可以。”
“谢谢姊姊。”小男孩直接就坐在床沿,背挺得直直的。
她没什么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不知道现在的小朋友是不是都像他这样,好像在学大人;也不晓得他为什么会想来她房间;她没想很多,纯粹地认为他大概是好奇。
想着找本书给他看好了,在书柜前考虑着,却突然忆起白恩露老家书房里那些漫画。那里适合小孩子看的书籍一定比她这里多得多。
她拿出一本中英文版的《小王子》,她国中时要写读书报告时买的,一直留到现在。妈妈总是跟她说“书本就是财产”,所以她很少丢书。
将那本小王子递给小男孩,梁知夏道:
“你喜欢看书吗?”
“喜欢。”小男孩诚实道,并且接下那本书。“谢谢姊姊。”
“嗯。”好有礼貌,一定是家里教得很好吧。她拉开椅子,在书桌前坐下,然后发现他很直接地注视着她。
他不怕她呢。她以为自己外在的形象在小朋友眼中应该有点恐怖的,头发半遮着脸,脸上又有伤疤,就像巫婆一样。
但是,只要笑了,却会有一个人认为她是可爱的。
发现自己又想起白恩露,她微微一愣。
“……姊姊,可以请你不要讨厌我妈妈吗?”
小男孩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看着他,道:
“我不讨厌你妈妈。”连今天只见过两次面,没讲过什么话,谈不上什么喜欢讨厌的。
“真的吗?”小男孩眼睛一亮。“没有骗人?”
“没有。”她摇摇头。
“谢谢姊姊!”他露出笑容,明显不再像之前那样拘谨紧张了。“学校的同学都说,我是妈妈的拖油瓶。因为我,妈妈喜欢的人不会喜欢她,我会让很多人不喜欢我妈妈。”
他稚女敕的声音,说着大人世界的现实话语。梁知夏闻言,凝视着他天真可爱的小脸,然后,她道:
“你同学错了。你是个乖孩子,不会有人因为你而讨厌你妈妈的。”
小男孩瞪大双眸,虽然挂着笑意,但是眼眶却又有点红红的。
“我会一直当乖孩子。”他坚定地承诺,用词纯真,语气却又矛盾地早熟。“姊姊,我跟你说的事情,你可以不要告诉我妈妈吗?我不想要她伤心。”
“好。”梁知夏答应他。
小男孩冲着她露出大大的笑,然后低下头开始看书。
一直都没有余力的自己,现在却也可以安慰别人,稍微让小孩子露出笑容了。虽然她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但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感受。
如果她刚才没有让小男孩进来的话,就不会有现在的事;如果她只低着头不理会的话,小男孩一定会以为她讨厌他和他妈妈,也就不会笑了。
她好像有一点理解了,白恩露跟她说的——抬起脸来,看远一点。
梁知夏面向书桌,模着放在口袋中的羽毛盒子,就这样发愣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又响起,在她站起来前,小男孩已先帮她打开门。
只见女人站在门外,先是望着她,随即看见小男孩手上抱着书后,像是终于确定小男孩并没有带给她麻烦,有点担忧的表情明显变轻松许多。
“等一下是晚餐时间了,我知道附近有间好吃的店……一起去好吗?”女人友善地提议。
梁知夏并未拒绝,小男孩表现得更是开心。之后,由女人走在前方带路,步行到十分钟脚程远的一间川菜馆。
路上,她和父亲一前一后地走着,中途父亲似乎放慢脚步,于是两人缩短了距离,虽然没有交谈,却好像很久没有这么靠近了。
在馆子里,用餐前她想先去洗个手,于是到洗手间。餐厅里只有一间男女共用的厕所,仅是要洗手而已,所以她并未关上门,才扭开水龙头,女人也跟着进来了。
梁知夏以为她是要如厕,女人却没等她出去就关门上锁。
来到她身边,女人道:
“知夏,啊,可以这么叫你吗?”
梁知夏轻轻点头,听她续道:
“真的很不好意思,选在这种地方,但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什么事?”梁知夏问。
“是关于你爸爸的事。”
是和父亲交往……或者要再婚之类的?因为担心她不喜欢父亲有新感情,所以想要跟她谈谈?梁知夏在心里猜想着女人要对她说的话。
然而,女人却道:
“你离家两天了是吗?你爸爸因此很担忧,好像没睡好。我知道我很多嘴……”她非常难为情地拜托:“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是不是可以不要再离家出走了?起码最近不要。他最近的状况并不是很好,已经过度劳累了,上次也是上班上到一半不舒服,来医院回诊,我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回家,刚好下班,才找借口送他……”
“……呃?”梁知夏一头雾水。“医……医院?”回诊?
女人露出苦笑。
“你果然不知道。你爸爸瞒着你,他一直都在看心理咨询门诊的,在你妈妈过世之后。”
“咦?”梁知夏瞪大眼睛。真的完全不晓得。
“你……认为你爸爸为什么每次都加班不回家?”女人问道,然后缓缓地说:“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办法面对你。你妈妈刚过世的时候,你们父女都很伤心,在你伤愈出院之后,你们还是没办法恢复过来,日子变得很痛苦,所以……有一次,他是不是带你去观落阴了?”
梁知夏心脏用力地跳了一下。
那是妈妈刚去世三个月的时候。她出院失眠好几个夜晚后,无助地告诉父亲,她想见妈妈,当时父亲不是安慰她,而是答应说好。
棒天,父亲开车载她到一间庙宇,在师父的仪式开始之前,父亲却又大声说不可以,然后慌忙地带着她离开。
那一天回家后,父亲极其严厉地告诉她,绝对不要再想着这种事;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父亲就渐渐地不和她说话了。
“虽然并没有真的观成,但足以令他感觉到自己已经失常了,因为你父亲原本是个不信鬼神的人啊。”女人有点感伤,柔声道:“对于带你去这件事,他就非常懊悔。你父亲说,他应该是要牵着你一起走出悲伤才对,但他却加深了你的痛苦。”
梁知夏眼也不眨地听着这段叙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她清楚明白,父亲会那么讲,是因为车祸的当时她也在场——
女人继续缓慢说道:
“所以那之后,他来我们医院求助。他已经帮不了自己,当然更没办法帮你;看见你就会难受,又感觉愧疚而无法面对……他一直很希望赶快重新站起来,只是那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阵热气涌上心头,梁知夏不禁哽咽。
“你是在说……爸爸他、也是自己一个人在努力?”
女人笑了。
“你知道吗?虽然你爸爸老是待在公司超时加班,但其实不管多晚,他每天一定会回家一趟,确定你在不在。不然,你以为他能一直住在公司里都不换衣服吗?”她打趣地说,又赶紧道:“他不是为了要拿换洗衣物才回去的喔,不要想反了。”
她半夜的确都会听到开门声,但她怕自己一走出房间,父亲就会立刻离开,所以,每次都只是躺在床上装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