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为仲冬。
才天亮,就开始下了雪,檐角被铺成白皑皑的薄片。
结福手捧铜盆,站立在管心佑的房前,稍微等待一阵子,便快步跑开,随即又是捧著相同的盆,奔回来在房门外杵著。
重复几次后,总算听得里头有声响,她敲门而入。
“少爷,结福进来了。”
每日早晨,管心佑醒来必定会听到这句话,没有多余赘词,四个月来也不曾改变半字,细细的嗓音犹如幼儿般稚女敕。
他起身,走近桌旁,净脸的铜盆已经安放在熟悉的地方,他只纠正过一次,她就再也没有摆错过位置。拿起绢白的巾布放入盆中,温热的水流包覆他带有凉意的手,立刻暖和起来。
他眉微扯,已不再意外。他不晓得这个丫鬟是用什么样神奇的方法,能在这冷天里日日给他送呈热水,不曾退温,也没要他等候。他醒来的时机并不一定,要能在他离床之时,望见净脸热水备於桌面,若非守在门外,或者捧著盆子痴待,水冷即马上去更换,大概难以做到。
不过,有人会用这么愚蠢的方法吗?
那铜盆捧在掌心里多烧烫,很难忍耐。以前有好几个丫鬟就是无法达到他的要求,才纷纷被他斥退离去。
洗净脸,一件外袍就给披了上来。结福的手脚甚是俐落,成排结扣一怱会儿全数结上,拿过系腰玉带替他环住,外头再加予一件滚边绣镶银线的暗青色披风,梳头戴好顶冠,衣冠整齐也不过需要一刻时间。
避心佑在她收手退开之际,锐利察觉她的双掌似乎包有布条,心思微动,不禁睇她一眼。
但见她垂首无语,他也没开口多说什么。她向来话少,除非必要,否则她根本不会自己出声,让她服侍已经数月,他所听到的发言寥寥可数。
不过是个丫鬟。就算她的确勤快细心,也没必要对她特别关切。
结福替他整装完毕,他便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一日首先,就是给管老夫人——也就是他的祖母请安。
要到老夫人的逸安院,途中会经过梅园,在此季节,正当簇放最灿烂之时。
他性格并非特别喜好吟咏风花雪月,但那宛如雪片般轻颤的白梅,美景天成,微风荡漾,皎洁缤纷,置身其中彷佛仙境,令得他一时抬起头来观看。
似是想到些什么,他低喃道:
“这个香味……倒是挺像若琼姑娘的……”忆起婉约美丽的若琼,他俊逸又高傲的脸容稍现稀有温柔。
踩叶声拉回他稍离的神思,缓而斜睇,结福立於他左后方三步距离,不多不少,脸容也始终半低。没再多停留,他如同每日早晨,带著贴身伺候自己的丫鬟,行至逸安院。
“女乃女乃。”轻轻握住祖母的手,管心佑於主位旁的座位落座。
他的双亲因事故而早逝,唯一且最亲的亲人,就是这位才过七十大寿的祖母。除此之外,他又是爹娘年事已高时才得来的独子,所拥有的宠爱更是加倍。
也因此,对於这极是疼爱自己的祖母,他的态度也就真心的好。
避老夫人刚毅的神色,只有在看见爱孙时才会软化。点点头,她道:“最近晨冷,也就不必天天来看我这老人了。”
避心佑只是一笑。
“女乃女乃以为我还是孩童时期,弱不禁风吗?”他出生那年适逢京师大雪,小心翼翼安妥照顾却依旧罹患上风邪,严重成肺病,有一时期险些夭折,所以他的名字不仅有些似女孩的名,更带有庇佑之意。
“女乃女乃知道你的心。”管老夫人慈祥地看著俊美的孙子。他的确是承袭了她年轻时的美貌,但眉宇之间那样正月兑蜕生涩转变为男人成熟,却又是和她截然不同的。
她十六岁就嫁进管府,夫婿呵护待她,两人百般恩爱,堪称神仙眷侣。但这一切,在她年华开始老去后就逐渐政变。管老爷子不再只是锺情於她一人,带回府里的美艳姬妾总是十数名,她知做为女子就要认命,从不多言什么,不过有个唯一的要求。
就是只有她能生下管家的子嗣。
她并非想母凭子贵,只是不愿弄脏管家的血统。管老爷子也是顾虑这个理由而答应了。
在她生了数名女儿后,才终於产下一子传承香火。她的心思,也就放在必须教育好这个孩子上,争风吃醋从来不是她所能管辖。
在丧夫后,本想让儿子接掌管府基业,不料他福薄,令她白发送黑发。那时心佑不过刚出生,不懂自己爹娘逝世,才满月的他又不幸染病,种种都是严重打击。
避府绝不能倒!在如此强烈的信念中,她这个妇人只得撑起肩膀,在丧子锥心之痛时承担所有风雨。她以为自己没有能力,却仍是咬著牙忍受外人的是非评论,十数年过去,管府生意较管老爷生前更为茁壮茂盛,耳语不再,原来讥笑她的同行如今也噤声尊敬。
她俨然已成为管府主母。
宅里的莺莺燕燕早已散去,留下的,只是豪门大户不为人知的残缺。
[女乃女乃?”管心佑的呼唤,让管老夫人如梦初醒。
她缓慢地移动视线,凝望著唯一的孙子。“佑儿……你也该成家了,女乃女乃希望我还在的时候,能够看到你娶妻生子。”
“女乃女乃,您会寿比南山。”
避老夫人微笑。“女乃女乃不需要寿比南山,只要你过得好。”拍了拍他的手。“我知道你对文府干金有意,那孩子叫做若琼是吧?”
“是的。”管心佑回答著。
其实管府和文府已有口头婚约,只是文老爷因为官职而必须举家赴西域一年办事,婚事才延宕下来。
他忘不了和若琼姑娘初见的那天。当时他年少气盛,原本厌恶女乃女乃不经他允许擅自替他作主选媳妇,从不给那些少女好脸色。
除了她,文若琼。
在那落叶季节,他见到她一身粉衣,静丽端坐於亭中。她的气质柔弱,容颜绝美,犹如不食烟火的仙子由画里走出,不过一颦一笑间,竟使他瞬间情动。
避府嫡孙的媳妇,谁会拒绝?於是也就这么定下了。
“佑儿……”管老夫人怱地幽然出声:“你……与那文姑娘,也不过见了两次面吧……”
“是啊。”一次为初见,二次就是订亲。他拿起几上瓷杯,察觉他进门后首度接触的奉茶,在这冷天里居然还是热的。
下意识地往左后方瞥去,丫鬟结福像是从未移动过,半垂脸恭敬地立於同样的位置。他又不自觉地扯动眉峰。
似乎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感受到她如影子般虚无的存在。
“是吗……是吗……”管老夫人闭上眸,仿佛叹息。
他见状,道:“女乃女乃,您累了,休息吧。孙儿退下了。”
避老夫人只是轻挥手,没有多语。
避心佑行礼后,带著结福离开。
避老夫人在他走后,仅仅望向窗外,眼神遥远,脸容像是刹那苍老了。
自己的孙子是如何模样,她不至於老眼昏花。或许她是太宠他了,只不过……只不过……只不过什么呢?
就算会躇蹋人家女儿,她也只求自己孙子开心。
她瞅视著管心佑的背影,直至模糊消失。没有注意到他身旁的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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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晨日。
冷冬已过大半,腊梅也要凋落。
避心佑才从床上起身,便听见叩门声。
“少爷,结福进来了。”
每一日,才睁眼,便是看著自己的丫鬟将铜盆放於桌面,然后退离至一旁。
他走过去,伸手入盆,不同於数天前,冬日的热水已转成初春的温流。这个丫鬟,不用他开口吩咐,就连这样的小事都会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