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调我去地方吧!”他突如其来地提议。
她愕然。“什么?”
“既然无法信我,又何必将我留在这宫廷里?”他哼声道,话里衔着尖锐的嘲讽。“让我离开中央吧!看是要委任我什么按察使之类的职位都好,我愿意去地方巡察,替你监督各地官员。”
真雅震住了,胸臆翻腾,心弦抽紧。她瞠视他,他的神情倔强,方唇刚硬地抿着。
“你这意思……是要离开朕吗?”她率直地逼问。
而他,竟也率直地颔首,毫不犹豫。
她震颤了,血流在体内呼啸着、沸腾着。他要走了是吗?要离开她了是吗?当年是谁苦苦哀求留在她身边,而她亦不顾艰难与旁人异样的眼光将他留下了,如今他却……
这算是对她的威胁吗?他明知她放不下他,所以才用这种方式试探她,他好大胆!竟敢威胁一国之君!
“就调我去地方吧!”他火上添油。“既然你已不能信我──”
“住口!”她气得刷白脸,心口教他淡漠的言语烧融一个洞,空空的,令她心痛不已的洞。“什么你呀你的,朕是卿的王!”
朕是卿的王!
◎◎◎
昂气的宣言犹如雷响,震撼了周遭的气流,无名听着,一向傲然挺拔的身躯竟不知不觉地摇晃,往后退了一步。
她,是他的王。
是这样吗?
他盯着她,见她容颜雪白,菱唇轻颤,知她话一出口便后悔了,但后悔又如何?她说的是真心话。
她的确是这个国家的女王,是他必须臣服的对象,他便再如何爱慕着眷恋着她,也只能是她众多臣子之一。
这就是他们的关系,是他们难以抵抗的命运,他的出身与她的理想,注定了两人此生此世,不能同行。
懊醒悟了!
早该痛彻地领悟,为何直到今日,仍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可笑啊!太可笑了,无名自嘲,嘴角划开锐利的弧度,割的却是自己的心,眼眸隐隐灼痛着,蕴着泪光。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哭,即便有再多的悔憾与不舍,也只能和血吞。
他告诫自己,忽地,笑了,那是真雅许久不见的笑容,却是那么哀伤,令她痛得无法言语。
那条系于两人之间的脆弱纽带,终于,开始裂了。
真雅亦于此同时,醒悟了,她是说错了话,不该如此伤他,但她也明白,自己说的是事实。
她,是他的王。
“你去吧!”她痛楚地下了决定,放他自由。“离开王都,离开这宫廷。”离开她。
她若果真是个明君,或许应当将他困在这宫里,不该纵容他远走地方,挣月兑牢笼的野狼会做出什么事,谁也没有把握。
她没把握,他出去之后会不会反她?若是他带头作乱,她该如何是好?
可她,实在不忍再将他强留于身边了,在这宫里,他不快乐,失去了笑容,与她君臣之间的冲突亦日益加深,她不希望有一天两人走到反目决裂的地步。
到那一天,她将不得不对他有所处置,而她怕自己下不了手,更怕自己狠心下手──
别了,这个深爱着她的男人,只可惜,她不能回报他的爱。
泪珠于眼眶里悄然滚动,她强忍着不落下来。她是王,是一国之君,怎能在臣子面前落泪?
她选择微笑,解下发上一枝翠玉金簪,用随身的手绢包了,交付予他。
“这个给你。”这算是饯别的纪念吧!他懂得她的意思,接过发簪,收藏进怀里。
她别过头,不敢再多看他一眼,怕看了便会舍不得,又会不顾一切地留下他。
“去吧!”她挥挥衣袖。
他没答话,深刻地凝视她纤秀的侧影好半晌,方缓缓转身,走了几步,又回首,猿臂一展,紧紧地抱住她,他抱得那么紧,像要揉她入骨。
她怔住了,远远在一旁候着的数名宫女见状亦大惊失色。
从未有人胆敢对女王如此僭越,她们该唤侍卫来护驾吗?可是看兰台令的表情,不像是要危害陛下,而陛下亦没有抗拒他的拥抱。
无名搂着真雅,轻轻地抚模她柔细的发,那么珍惜、那么小心翼翼,彷佛怕太过用力,便会弄碎了她。
他其实很想吻她,但,只能做到这样了,她是女王,不是他可以碰的人。
他闭了闭眸,在她耳畔,留下最温柔缠绵的情话──
“别了,我的……”女人。
第19章
一个月后,希林政局丕变。
原先于朝廷中权倾一方的兰台令自中央被调派地方,任一品巡察使,御赐尚方宝剑,享有先斩后奏之权力。
有人说,此乃代表女王巡察四方,为至高无上之荣耀。
也有人说,此为明升暗贬之举,女王将兰台令逐出中央,目的在削减其逐渐壮大的势力。
无论如何,少了无名这头精明冷厉的“狼王”,中央朝廷之情势大见缓和,官员谈笑风生,不再人人自危。
当然,这其中也有感到不满的人士,但他们不动声色地蝥伏,伺机而动。
如此经过一月,这日,天候冰凉,冷风瑟瑟,颇有入冬之寒意,暮色降了,四方宫门正准备关闭,忽地有使者快马加鞭奔来,要求面见圣上。
无名叛乱了!
这消息,由地方传回中央,如野火燎原,不到一个时辰,便传遍宫廷上下,权贵大臣一时都不敢相信。
奇怪的是,素来处事明快果断的女王此刻却毫无动静,既不召见群臣,也不与心月复密议,听说她接到奏书后,便一个人关进御书房里,屏退左右,不许任何人打扰。
没有人知道她怎么了,这使得朝廷更加人心惶惶,纷扰不安──
◎◎◎
御书房内,清幽冷寂,铜炉里烧着薰香,淡淡地缭绕一室。
但真雅嗅到的不是清香,而是一股风雨欲来的悚栗之味。她握着地方官吏奉上的奏折,里头还夹着一纸檄文,是那名官吏所抄录的,据说是由无名亲自执笔的”讨伐女王檄书”。
文章写得洋洋洒洒,细数他起兵声讨的缘由,并一一条列女王的罪状。
真雅细读他条列的罪状,主要有三大点:
其一、趁乱窃国,不忠不义。这是说当年她父亲靖平王便是以卑鄙的手段窃夺王位,如今由他这位申允太子的血脉来为亲生父亲讨回公道,实属名正言顺。
其二、独揽王权,蔑视贵族。自她登基后,为求集中王权,以各种方式明里暗里打击贵族势力,倒行逆施之举,令人发指!
其三、宠幸私臣,秽乱朝纲。暗示她私宠某臣,造成兵部势力于朝廷内独大,国家军权落入一氏一族手中。百姓安危堪虑。
“写得很好,写得真好。”真雅低语,眼眸酸涩,目光迷离。
好的不在于他的文笔,而在于他所指出的罪状,巧妙地避开她的政绩,由继承王统的正当与否切入,并且煽动贵族对她的不满,如此一来,即便他们不与他联合,也很有可能袖手旁观,坐视他起兵兴乱,给予她这个”自以为是”的女王重重一击。
扁看这篇檄文,便知他对国内政局自有一番透澈的观察,容或理由有些牵强,但绝对懂得煽惑人心,看来确是有备而来。
只是,会有多少人响应他呢?
朝中亲近他的大臣,以及那些对她改革税制不满的大小斌族,他们都会与他站在同一边吗?
此次叛变,她或能清楚地辨明,谁野心勃勃,谁密谋叛逆,谁对她这个女王心存不服。
她能知道,谁对她是真心地付出忠诚,谁只是敷衍虚伪。
最重要的,她能看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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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终究还是决定这么做吗?”她喃喃,心痛着,孕育已久的泪一滴滴坠落,湿透了奏书,墨黑的字迹晕开,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