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是个春寒料峭的三月天,她刚学会撑篙划舟,骄傲得了不得,缠着要他坐上扁舟,见识她高超的技巧。他不肯,两人拉拉扯扯之际,他最珍惜的凤鸣笛便意外沉进湖里了。
当时,他极为震怒,这笛子对他格外具有纪念意义,他从来舍不得离身的,她的任性竟使他弄丢笛子,他恨不得当众教训她,若非忌惮她是希蕊王后疼爱的表外甥女,恐怕早就出手了。
他虽未出手,她还是被他吓哭了,抽抽噎噎,梨花带雨,他不耐,正想离去,忽地传来一声扑通水响。
他愕然回首,这才惊觉她竟不顾一切地跳进冰冷的湖水里。
爆女、侍卫,一群人都慌了,尖叫的尖叫,吵嚷的吵嚷,乱成一片,他亦震撼不已,好片刻才寻回神智,跟着跃下。
她在深沉的湖底寻到他的笛子,而他在漂浮的水草间,寻到脚踝被缠勾住的她。
她捡回他珍爱的笛子,而他,救回了她。
结果,他还是愤怒地掌了她一耳光,责备她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这记耳光也令他付出沉重的代价,王后怒不可遏,罚他受廷杖,足足打了他将近二十大板,才在她哭哭啼啼的哀求下赦免他。
那次,她受了风寒,他也伤得很重,而从那之后,她便不再纠缠他了。两人久久不曾相见,偶尔才会在诸如宫廷宴会之类的场合遇上,即使偶遇,也只是礼貌地招呼,不会多谈。
以为就此形同陌路,不再有交集,偏偏因缘巧合,两人不得不结为夫妻。
他不想恨她的,他很明白,她对他是情意真挚,芳心暗许,他也知道,只要自己对她好一些,她绝对会死心塌地地相随。
她爱着他,他确信,但他更确信,自己不会爱她。
寻思至此,开阳瞳神倏冷。他凝望伏在石案酣睡的女人,眼见她睡容香甜,蓦地对自己方才近乎仓皇的反应不悦。
不该为她心乱的,不该因她有所动摇,修练多年的冷静,不该对她破功。
他伸出手,撩起她一束细发,在指间卷绕。
“这是你自找的,夏采荷。”他冰冽低语。
原不打算娶她的,不过既然娶了,他便会善加利用。
她天真也好,聪明也罢,于他而言都不重要,爱与不爱亦是多余,他需要的只是她的家世,只是她能为他带来的那股势力。
他没有真心,因为他的天地全是虚假,包括婚姻,包括她。
夏采荷,从今而后,她也不过是他棋局里一枚随他心意移动的棋子而已——
开阳起身,漠然离开,风吹来,扬起他披散过肩的墨发,而他嘴角噙着薄刃般的微笑,银牙闪烁,犹如鬼魅。
第4章(1)
近日,希林的友好同盟国,卫国太子亲率使节团来访。
为了招待贵宾,亦为了宣扬国威,靖平王下令摆开最盛大的欢迎阵仗,不仅于宫中举办宴会,笙歌舞蹈,宾主尽欢,同时也应卫国太子之请求,展开一场促进两国友谊的马球赛。
客方是由酷爱此道的卫国太子领军,至于东道主这边,靖平王思来想去,也只能派出开阳王子应战了。
“这孩子别的不成,打马球倒还真有两把刷子。”他无可奈何地下了评语。
于是,这天午后,两方人马于球场对阵,靖平王身体微恙,不克出席,由希蕊王后代表观赛。
球场四周,扎起数顶遮阳篷幕,篷幕下摆开座席,应邀来观赛的权臣贵族或坐或立,喝酒品茗,寒暄闲聊,两边各有人负责击鼓呐喊,为己方助威。
场边视野最佳之处立起一座楼台,楼台上也搭了篷幕,帐下错落摆置几张软榻,希蕊王后便斜倚在其中最细致奢华的一张,身旁有宫女侍立,摇扇献果,采荷也陪坐于侧。
为免马蹄奔踏,造成漫天尘土飞扬,迷蒙了视线,开赛前,开阳特地命人在场上铺上一层食用油。
卫国太子从未想过此等妙法,叹为观止。
希蕊远远观望场上动静,菱唇浅勾。“王上说得很对,那孩子别的不成,玩乐方面倒是特别有鬼主意。”
采荷听这话里颇有嘲讽意味,不便接口,眸光流转,专注地凝定一个人。
他身着华丽骑装,英挺地坐在一匹白色骏马上,墨发以发带束成马尾,于颈后飘扬,一派轻松地拉着马辔,身姿十份潇洒。
他便是她的夫君,开阳王子,场上最耀眼夺目的美男子。
她望着他与卫国太子谈笑,思绪浮沉不定。
那夜,她独自于月下抚琴,喝醉了,趴睡于石桌上,玲珑说,是开阳命令下人扶她回房的。
当时,她身上还盖了件男子的外衣,显是有人怕她着凉,为她披上的。
绝对是开阳。
他是关心她的,即便他对她总是不理不睬,即便那夜过后,他依然冷落她,但她相信,他对自己有一份关怀。
为此,她愿意赌上一睹……
“娘娘。”采荷转向希蕊王后,悠然启齿。“不能是他吗?”
王后一愣。“你说什么?”
“表姨母,这话您听了,或许不甚舒心,请恕采荷大胆。”她顿了顿,直视希蕊清锐犀利的眼眸。“采荷想问,难道希林未来的王位继承人,不能是开阳吗?”
这话,问得够直接,希蕊翠眉一挑。“你这意思是,想将自己的夫君送上王座,或者是自己想当王后?”
“都有。”采荷坚定地回话。“若是我的夫君成了王,那我自然是后了。”她又顿了顿,眉尖轻蹙,樱唇微噘,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不可以吗?采荷太僭越了吗?”
“是僭越了。”希蕊深刻地盯着她,彷佛意欲从她眼里寻出一丝异样。“这不似你的个性,采荷,我以为你是与世无争的。莫非……是开阳要你来对我说这番话?他有称王的野心吗?”
采荷眨眨清亮的眸。“若是他有这野心,表姨母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吗?”
“瞧他镇日吃喝玩乐,只知跟那些权贵子弟厮混,我倒看不出他有多大的野心呢!”希蕊似嘲非嘲。
采荷听得出来,这并非拒绝的意思。
“我会驯服他的!”她声称,话里带着几分急促。“表姨母,我会让他明白,他有成王的资质,总有一天要坐上那王位。”语落,她起身跪下,磕头行礼。“采荷恳求娘娘,栽培我的夫君,助她成王!”
“起来吧。”希蕊伸手扶起她,凝视她片刻,忽而嫣然一笑。“你素来得我疼宠,坦白说,我之所以促成你与开阳的婚姻,也是希望总有一天能扶持你坐上后座。这个国家,能继承我的位置的人,也只有你了。”
希蕊示意采荷坐下,继续说道。“真雅、德芬,她们都是王室仅存的血脉,都有可能成为王位继承人,但表姨母答应你,只有开阳才能成为希林国主。”
“真的?”采荷喜出望外,笑颜绽放。“多谢表姨母。”
“不过,有个条件。”希蕊淡淡补上一句。
采荷一怔。“什么条件?”
“他必须听我的话。”希蕊微笑,笑意却不及眼底“无论我说什么,他都要当成最高旨意。”
这意思是,开阳即使成王,也得当一个乖乖的、依顺这个太后的王吧!
采荷聪颖地会意。“那是当然,表姨母,开阳与我一定都会听您的话,毕竟在这宫里,还有谁会比您更疼爱我俩呢?”
“呵。”听她如此乖巧地应话,希蕊很是满意,伸手捏了捏她柔荑。“我疼爱的是你,对他,只是爱屋及乌,他最好对你好一点,否则……”言下之意,不言可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