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安静无声,他的王子妃凤冠霞帔,规规矩矩地坐在床沿,臻首低垂,面容掩在大红的喜帕后。
他倏地眯眼,胸海一股怒意反滚成潮,顾不得礼数,也不拿喜秤,大踏步伐上前,随手一揭——
一张妆容景致的脸蛋,颤巍巍地仰起,秋水双眸,深情款款地凝视着他。
“夏采荷,果真是你。”他近乎咬牙切齿地蹦话。
不是她,还能是谁呢?
夏采荷莫名其妙地瞅着他,看他掩饰不住愤怒的表情,难不成期望王子妃中途被掉包?
他就这般不愿娶她吗?
夏采荷芳心微沉,胸窝一阵清冷。
“相公……”她迟疑地扬嗓。
“别这么叫我!”他怒斥。
她怔了怔,心口微痛,“是,殿下。”
这种称谓明白地定义两人的关系,虽是夫妻,仍有上下之分,两颗心之间,仍是遥远莫测。
开阳坐在桌前,又喝起酒。
她盈盈走向他,看他心情不好,是因为自觉被迫娶了她吗?
夏采荷悄悄咬唇,揭开桌上一笼点心。“要吃点吗?我亲手做的。”
他瞧一眼,蒸笼里躺着好几个糯米点心,捏成各色小动物的形状,十分玉润可爱。
“这是……豆沙馅的糯米粽子?”他紧着喉咙问。
“是。”她颔首,静静锑他。
初次见面,她请他吃的,便是这豆沙糯米点心,他记得吗?
他瞪她,眸光明显不定,眼底隐约似凝聚着风雨。
她知道,他想起来了——
十年前。
夜半时分,德宜太子仰毒自尽的消息,传遍王宫内外。
开阳自然也听说了,是夜,他独自幽闭于房内,坐在桌前,如一尊木头人,动也不动。
直到过了好几个时辰后,他才茫然起身,走出殿外,走近午后灿烂的日光里。
这是连续数日足不出户的他,久违的明亮。
一路上,他遇见许多人,宫女侍卫,文武百官,都对她行礼如仪,他却知道,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不带一丝热诚,只有极力掩饰的警惕或轻蔑。
没人会敬重一位出卖兄长的人,何况他出卖的还是众所拥戴的太子。
他自嘲地寻思,漠然承受众人批判的目光,走着走着,饿了,他这才恍然想起,似乎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为何人在最彷徨无助的时候,仍免不了口月复之欲?他哑声笑了,笑自己,笑这个荒谬的世界。
他晃进膳房,想找东西吃。
罢上过午膳,还不到准备晚膳的时候,厨娘们都躲懒休息去了,偌大的膳房空空荡荡的,寂静无声,他溜进去,忽地问道一股甜香。
那是什么?他循着香味,循着食欲本能前进,来到膳房一个小旁间,简陋的灶炉旁,站着一个小女孩。
女孩儿个子矮小,身材纤细,穿着小爆女服色,五官分明,模样生的清秀,白女敕女敕的脸蛋粘着些许煤灰,更显得俏皮可爱。
“你是谁?这在这儿做什么?”开阳沙哑着扬嗓。
女孩闻声,吓一跳,灵动的眸子一转,这才发现他。
“那你又是谁?干嘛来这儿?”嘟着小嘴,对他说话的口气不客气呢。
小小爆女,胆敢对王子这般无礼?
开阳眯了眯眼,可懒得跟一名小爆女计较,也无心计较,走过来,掀开灶炉上的蒸笼,里面蒸着几个珠圆玉润的糯米粽子,做成各色小动物形状,栩栩如生,即使灵动。
“这你做的?”
“嗯。”
“什么东西?”他未曾见过这种点心。
“没见过吧?”小爆女很得意的介绍。“这是从唐国传过来的一种点心,糯米团里包的是豆沙馅。”
“豆沙?”
“就是用红豆沙磨的,红豆,就是诗人口中说的『相思豆』,听过吗?”
当然听过,他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一个身份地位的小爆女竟敢如此老气横秋地“指教”他,瞧她年纪,也不过就跟德芬一样大吧?
一念及此,他蓦地呼吸一滞,脑海纷乱地想起德芬,心口一阵莫名的抽痛。
他努力排开纷乱的思绪。不能想,想了会崩溃,他不能想。
“这个,我要了。”随手拿起一个糯米点心,吹了吹凉气,填进嘴里。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女孩生气了。“这不是做给你吃的。”他偏要吃!
开阳凭着一股倔气,随手又抄起两个糯米团,蹲踞在角落里,不顾形象地大嚼起来,绵密的豆沙馅入口,尝到的不是甜味,是泪水的苦与咸。
他为何要哭呢?
女孩看着他,怔住了,走向他,傻傻地问:“我这点心做的这么难吃吗?”
“难吃死了!”他粗声抱怨,含着泪水又咬了一大口。
“难吃你干么还要吃啊?还来给我!”女孩想抢回点心,可小手伸到一半,却犹豫了。
这位无赖的俊扮哥边哭边吃糯米团,不知怎的,看了好令人心疼。
他哭着吃着,忽然噎住了,呛咳不止,他握着拳,一记又一记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那声音,听来好闷,好沉重。
她连忙倒水给他。“喝点吧!”
他抬眸倪她一眼,抢过陶杯,大口灌水。
这人吃相好粗鲁啊!女孩寻思,蹲在他面前,习惯性地拉好裙摆,维持着优雅的一面,小小的手掌撑着小脸蛋,好奇地凝视着他。
“看什么?”他怒视她。
“看你吃东西啊。”她细声细气地回答,眼珠滴溜溜地转。“哥哥,你为什么哭?”
开阳一凛,默不作声。
“看你哭的这么难过,一定不是因为我的糯米团做的不好吃,你生病了吗?啊,还是你的手臂伤口很疼?”小手探出,轻轻地抚模他包裹的伤处。
他直觉躲开。“你做什么?”恶狠狠地瞪她。
她却不怕,眼眸清灵如水。“哥哥,你究竟为何伤心?”
何必追问不休?干卿底事!
“别叫我哥哥!”他不悦地嘶吼。“谁是你哥哥?”
“叫一声会怎样嘛,小气。”她扮个淘气鬼脸。“你年纪比我大,不叫你哥哥,难道叫你弟弟吗?”
“你!”他没辙。从哪儿冒出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爆女?没人教他规矩吗?
第2章(2)
“哥哥是伤口痛吗?怎么会受伤的?看来好像很严重呢。”女孩蹙着峨眉,一脸怜惜,凑近他,张开小嘴吹拂着他的伤口。
他愕然。“你干么?”
“我受伤的时候,我娘都是这样吹的啊,这样就不会痛了。”说着他又吹了吹,很轻很轻地吹着,如一道温柔和煦的春风。
他是怎么了?竟不堪到领受一个小丫头的同情!
开阳失神,又是惭愧又是懊恼,许久,方才收起理智,狼狈地挺直身子。“别闹了!”
“人家才没闹呢。”女孩跟着起身,很委屈似的憋着小嘴。“我只是希望哥哥不痛啊……?”
希望他不痛。
开阳动容地听着。
在所有人鄙夷他的时候,却有这么一个小女孩关心他,不舍他,他原本冰冷的心房瞬间浮漾着一股暖意。
他怔祌地望着眼前的小爆女,没想到这尔虞我诈的宫里,还有这么个仿佛不知世事的单纯女孩,还有如此善良天真的一颗心。
她是哪儿来的傻宝贝?也不懂得对人多防范些,能在这宫里生活下去吗?
莫名地,他为了这个小爆女的将来起了忧虑。
“哥哥,还要吃吗?这些都给你。”女孩将一笼点心捧来他面前,他下意识地又拿了两颗。
她嫣然一笑。“吃过甜甜的糯米团子,你的心也甜甜呦,不要哭了,你哭的样子不好看。”
说他哭的难看?
开阳深深吐息,眉宇纠结,净是对自己苛刻的嘲讽。
是挺难看的,不该哭的,一个出卖手足的人,哪有资格哭?